两人也不敢继续在旅馆等到天亮,收拾东西约了出租车,匆匆赶往火车站。到站时才凌晨三点多,一路沉默的齐曼稳定了情绪,才告诉韩路非,那个黑影可能就是她父亲——
齐曼上了大学后,他父亲把原先家里开的棋牌室转给了别人。每天喝酒赌钱玩女人,疯狂地放纵自己。齐曼只在大学的第一个假期回过家,原本心存幻想,即使不能和父亲修补破裂的关系,但也希望他不再酗酒,能振作起来重新面对生活。
然而姨妈告诉她,父亲因为撒酒疯,差点把人家KTV的包间给点了,此时人在拘留所。齐曼回到自己的家,看着那个比以前更为凌乱破败的“杂物间”,彻底放弃了去与父亲见面的想法,此后再也没见过他。
她父亲放出来后,又和一个台球厅的姑娘同居,她还比齐曼小一岁。两人起初只是混吃混喝,没过多久齐曼父亲习惯性的家暴发作,那姑娘忍气吞声伺机报复——之后父亲染上了毒瘾。才几个月时间,就败光了转让费。
于是父亲把结婚时的那套老房子卖了,到处租破房子打游击,省下钱来过毒瘾。一年后这笔钱又很快耗尽,那姑娘看这死男人身上,也刮不出什么油水了,就卷尽他所剩不多的钱,去别的地方找下家。
此后她父亲就开始了又骗又偷、或坑亲戚或蒙外人的生活,一米八几的壮汉也日渐干瘦下来。从前他的名声就不好,自己的亲妹妹嫁到外省,当初因为父母过世时的种种纠纷,闹到老死不相往来。
齐曼的两位姨妈不用打听,也看出他为何变成现在的鬼样子。他从前吃喝嫖赌的狐朋狗友,也纷纷与他疏远。终于落到他一找上门哭诉跪求,门内的亲戚朋友就直接报警的地步。期间还发生过一次闹剧,他试图设局诱骗,绑架齐曼那位在当地开网吧的表弟,要挟齐曼的小姨给钱,反倒被那男孩逃脱后叫了七八个小伙子,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就这样又苦熬了一个月,一则实在没有地方弄钱,药钱饭钱都拿不出;二则毒瘾发作时,仿佛自己变成一条卑微的狗,被人拿了针线缝补全身的每一块皮肉,有时又看见破屋里,站满了焦黑的鬼影,它们都拿着烧红的铁钉来顶自己的身体,长钉入骨穿髓而过一般痛不欲生;
三则神智稍清醒时,躺在小便失禁的被窝里,也偶尔回想自己过去半辈子,竟从没做过一件于人于己有益的事,而苟延残喘的余生,身边连个嘘寒问暖倒杯热水的人都没有。听见隔壁不知谁家的婴儿啼哭,恍惚间又好像看见自己的妻女,笑嘻嘻地背着大包白|粉送到他眼前来……
于是,在齐曼接到姨妈电话的前三天半夜,她父亲吊死在那破出租屋内,椅子上还放着几十块钱的廉价电饭煲里,早已长毛的稀饭。
齐曼一行九人刚来的那天,韩路非和她表弟去登记住宿,他并不知道齐曼的姨妈告诉她的,关于她父亲的死因细节。之后几天齐曼也没对他细说过,韩路非一直以为是意外或病故。所以当韩路非给齐曼描述了旅馆的那一幕时,齐曼内心很清楚,那个黑影就是她的父亲。
因此一事,彻底动摇了韩路非二十一年来,对这个世界未知部分的认知,也让二人的关系更为亲密,宛如异姓手足。韩路非也慢慢发现,对齐曼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感受到她不幸身世背后,骨子里的一份坚硬与冷漠。
此前齐曼刚和她大伯相认后没多久,大伯就带齐曼去见一位朋友,也是当地一位极负盛名的广陵派古琴大师,按传统的礼数收齐曼当了关门弟子。大伯还把自己的一张老琴送给齐曼,直至她父亲出事后,齐曼的私人世界里,只有音乐和韩路非这个挚友,以及今后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好好生活,再也不回去的希望与信念。
整个大学时代,除了民乐,齐曼对流行歌手不感兴趣,但唯独喜欢中岛美雪。离校前最后一次在湖边散步,她用罗马注音标记了日语歌词,给韩路非学唱《ファイト!》。她说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也能和中岛美雪一样,成为一个充满力量的“老太婆”。
韩路非和齐曼的结识,也一点点改变着他对这个世界与别人的看法。每当听到旁人“个体不代表整体,还是要看到好的一面”之类无关痛痒的论调时,他只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人,都在用他们简单粗暴的头脑、不堪一击的积极,有意无意地忽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或淡化不幸个体的遭遇。
这种存在于思维深处,无法感同身受,甚至更可恶的旁观者姿态,令他厌恶。齐曼比他更早地,看清了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他理解齐曼做的每一个决定,她对父亲的冷漠态度,她对那位承包商兑换条件的接受,以及对现在的董斌。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董斌能带给她,设想中的幸福生活。
只是韩路非闲来空想时,总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他很感慨,为什么每个人生来就会有不同的家庭环境、慢慢走向各自的命运,为什么大部分人理解的幸福,只是等同于每个人一己私欲的满足,而非基于所有人所有事的平等。
似乎除了物质条件和成长环境之外,还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像一个编剧那样,把每个人的一生,用环环相扣互为因果的故事,串联起来密集交织成一张大网,成为了人们置身其中,却不见全貌的命运、生活、社会。
他设想的幸福,又或是只存在于心底深处的理想国,也许从本质上,应该等同于一种平等。这几年他和齐曼更胜情侣般的紧密关系,正是源于他和她的内心,用以衡量这个世界的水平仪,是同一种。
齐曼看着他从一个宝里宝气的傻大个,变成已不那么单纯,愿意开始接受一些世故与现实观念的大男孩;韩路非也看着她从一个性格阴沉的人,变成擅于社交、逐渐开朗起来的御姐。只是,这份开朗有点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