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胡大官人责问鹤娘为何发笑。鹤娘说了个理由,这理由说的委实有些讽刺,可胡大官人又发作不了什么。杨二爷是后面才悄悄进来的,整个屋子用稀疏珠帘虚隔着,杨二爷和胡大官人坐在外边另设的一张桌子上,鹤娘她们坐在里边。从冯怜怜开始敬茶,胡大官人就撩帘子进去盯着鹤娘了。
杨二爷通过珠帘间隙朝里面扫了一眼,看见鹤娘坐上首,觉得鹤娘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再打量鹤娘身边的四个丫头,暗道:“家里却有个年轻小嫂子,又带着这么四个丫头,表哥还能把外宅领了回来,可见对冯怜怜很是中意。”
之后就一直竖着耳朵听里边在说什么,等听到鹤娘说起不知胡大官人胃口,杨二爷当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打趣道:“表哥果真好福气,表嫂还惦记着给表哥找几个好丫头。表哥去我大哥家看看,除了我家大嫂,哪还有半个五十岁以下的娘子。”
鹤娘原本是没注意外面坐的是谁,顺着声音往外一看,外面做了个年轻小官人,二十岁上下,音容相貌,分明是她哥哥,直接看愣住了,自言自语:“哥哥!”胡三小姐看鹤娘愣住,过来介绍:“嫂子还没见过,这是舅舅家的耀祖表哥。”杨二爷在珠帘外,也拱手:“小弟杨耀祖,见过表嫂。”鹤娘奇怪,这活像是她哥哥,怎么又是杨耀祖了?哪还能坐的住,也不管胡大官人还在一边,要她给冯怜怜安排座位,直接朝杨二爷走过去,一把揭开那帘子,凑近了要细看。珠帘撞得乱响,外边灯火更亮些,鹤娘也看的更真切,这个小官人左眼角疤痕都跟她哥一样,根本就是她的兄长杜出云。这杜出云从三年前遇匪失踪,鹤娘求刘夫人派人,找了许久,半点踪迹也没有,本已经灰心了,没想到在此地见着活生生的哥哥。一时间别的什么胡大官人,什么纳妾之礼,还能算得了什么,鹤娘满脑子都是惊喜,堪比三九天雪地里遇见火,酷暑里沙漠找到冰。
上去就扯住杨二爷胳膊:“哥哥!我是鹤娘,分开了几年,哥哥可是不认得了?”杨二爷心里懵着,这表嫂第一回见面,就突然跑过来抱着自己叫哥哥,可他家里,分明只有一兄一姐,并无胞妹。鹤娘一脸激动,杨二爷不由得有些惧怕,声音颤颤道:“表嫂怕是认错人了,小弟不曾有过亲妹。”四周无数双眼睛盯着,可鹤娘半点松手的意思。
“你分明就是,你根本就是,为什么要否认。”鹤娘又急进两步,要逼杨二爷承认。杨二爷被逼着退了两步,真想高喊求救。一个说认错了,一个坚持没认错,僵持了起来,其他人不知该进该退。胡三小姐看这么下去不像样,杨二爷一脸受惊吓的样子,又不像鹤娘太激动。走过去劝鹤娘:“嫂子,表哥几年前伤过头,有些事许是想不起来了,你先放开手,咱们坐了说不好吗?”
鹤娘松手,杨二爷赶紧与鹤娘保持些距离,生怕她再拉着自己不放。鹤娘也松开手,呆愣地坐下,突然又抬头盯着杨二爷的脸。胡大官人也跟着过来了。
几个主人都在外边小桌子上做了,胡三小姐吩咐京章让她领着冯怜怜她们下去,省的听了不该听的。可怜那冯怜怜,本是为她做的桌好宴席,让鹤娘这么一闹,也没法吃了,一步三回头,既看那酒菜又看胡大官人,依依不舍地走了。
鹤娘要认亲,却十分艰难。鹤娘讲了些往事,杨二爷都说半点印象没有。又拔了头上她娘的遗物一支银狮簪子,给杨二爷看,杨二爷也说不认得。鹤娘说杨二爷右小腿上,又朱红色云胎记,这倒是对的上,可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做不了什么证据。不论鹤娘怎么说,杨二爷都没法认可,只是说:“小弟头是受过伤,记不得很多事,但可一件事还是明白的,小弟从没有过什么亲生妹子。”这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胡大官人脑袋里了:“这耀祖表弟,是舅舅在岭南时候偶然救的,因他有些本领,又不记得事,就领回来充作自己的儿子。鹤娘和她哥哥是蜀中来的,快到洛阳时候才失散,怎么能叫舅舅在岭南遇见他哥哥,恐怕是王阁老知道了耀祖不是舅舅亲生,故意拿来做的文章。觉得一个鹤娘绑不住胡家,叫她胡乱编造这么个亲戚。”胡大官人这么想,心里冷笑,果然好计划。
谈了一顿,鹤娘也没认成亲,杨二爷连夜回家去了,胡三小姐怎么挽留都没用。而胡大官人独个幻想出了一出阴谋折子戏,他以一种自认为十分郑重的口气对鹤娘警告:“你最好安分些,难不成我胡家什么人都得跟王阁老挂上关系?”鹤娘斜眼看胡大官人,冷冷留下一句:“当初老爷要跟王阁老攀亲,现在老爷嫌跟王阁老有瓜葛的人碍眼。已经晚了!”转身也走了。
胡大官人还想警告下胡三小姐,少跟鹤娘混在一起。结果回头一看,哪还有胡三小姐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一场纳妾宴席,最后就剩胡大官人和两桌酒菜了,胡大官人怒,又没处发火,决心去找冯怜怜泻火。冯怜怜委屈着回去,恨恨捶了一顿枕头,已经卸妆准备睡了。谁成想胡大官人突然来了,惊喜不小。赶紧拨亮灯芯,飞快撒些香粉在自己身上,胡大官人心里有火,进了屋就要直捣黄龙,冯怜怜少不得婉转曲意,恨不得整个身子都柔成水,着实让胡大官人陷进温柔乡里了。
鹤娘从花厅回来,没走多远,看见手持灯笼在那里排成两排等她的四婢。玉人见鹤娘来了,上前给她盖上披风,看见鹤娘全无快乐神色,知道认亲的事情,恐怕是空欢喜。主仆五人一路沉默着回去了。
胡三小姐不忍心鹤娘这般失落,又暗自觉得她哥哥做事好笑。当初急切地不行,她千般万般都拦不住,口口声声非杜鹤娘不娶,王家提什么刻薄苛刻要求都答应了,娶回家后,他倒活像换了一颗心,怎么都看不上起来。又想起前世那个鹤娘,长得不如现在这个,做起事来是个不痛快的温柔脓包,还是逼于形势娶来家的,倒是与她大哥两相和睦,如胶似漆。可见人心好恶,当真易变难测。胡三小姐在花园里找了块石头坐下,人常道活一生有很多时候活不明白,活两次竟然也还有许多事糊涂。
漫天星斗,天阶月色冰凉无情如水。
本朝的老皇上其实已经久不看奏折了,不过今晚有个折子刻意被司礼监挑出来呈给他看,御史史文宇上本参奏王首辅与豪商勾结,纵仆欲殴杀人命。这个罪名可是有些意思。老皇帝把这奏折看了几遍,笑了。喊“来人”,一个小太监赶紧跑了进来听命,皇上道:“去把曲直给我找来。”
皇上觉得这罪名有意思,王阁老觉得更有意思了,今天上朝,史铁面看着他一脸自明得意的样子,他倒要看看史铁面怎么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两个上级都开心的很,京兆尹府的徐大人可就不开心了。昨天史文宇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他,就扬长而去了。徐大人问了详细案情后,心里真的反复骂娘了一万遍。虽然他一直知道列女传话本后来演变成当世陈世美桥段了,却一直与京兆衙门无关,全京城人不关注京郊遇袭的事情就行,其他的哪与他相干,为此他还暗暗庆幸了几次,谁成想,这史铁面突然出来搅混水,还把祸水引给他,这分明是青天让他史铁面当,得罪人的事却要他徐某人做。想到这伤心的前景,徐大人几乎落下两行泪来。
徐大人思来想去,想做成风月案子,二女争夫,杜氏的奶妈唯恐自家小姐吃亏,就趁势打人,但总觉得终究不对;再打算做成刁奴背主欺人案,杜氏得奶妈嫉妒竺氏貌美,待自己的狐朋狗友暴打竺氏泄愤,也像欠缺些什么。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击鼓。门口的衙役这两天被徐大人迁怒,耐心比平时更少了几分,就要哄那人走:“去去去,晚上衙门不办差,明日再来。”那个人也不争辩,只是说:“放我进去,就可解你家大人疑难。”这时候衙役也不敢耽误了,进去就回报了徐大人。
徐大人估计,这来人恐怕是个大仙儿算命骗钱之流,可他心里急切,别人挖坑叫他跳,他也情愿试试了。就让衙役放那人进来,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孙掌柜的。孙掌柜与徐大人见礼,自述为竺氏之夫,见竺氏讹诈别人,于心不忍,特地来作证。又拿出几样切实证据,徐大人看见这些东西,简直快饿死的人得了一个馒头,心道:“果然老天有眼,知我徐某耿直,不忍心我难办。如今有这些东西,皇上问起来,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