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狗儿扭头走了,被福禄叫住。福禄把眉毛挑了,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正是用到你的时候,你怎么走了?”四狗儿是门房,福禄是胡启明的心腹,暗地里一向有些较劲。福禄对胡启明长了张油嘴,四狗儿自问别的不差,只有这一点拍马也比不上,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别扭,根本不理他,径自走了。
福禄在后面喊:“把那伙计拦着再走!”四狗儿没回头,道:“人家一到就通报了进去老爷,还用你们拦着不让走。”福禄一听,道:“可坏了,哪能让这人见着老爷,这不是在火药堆里生火吗。”拉了青栀,一路跑着去追赶那伙计。
那伙计早进去了,见了胡启明就拜:“小的陆家当铺少掌柜的吴离拜见胡大官人,小的是北镇王二世子的信使,有书信向大官人呈递。”说完,呈上了一封看着就觉得挺厚的信,装在个棕色雕花的皮封子里,有很重的熏香味道从雕花镂空出透出来,很快把整间屋子都熏得窜味了。
这种香气实在太重,胡启明把那皮封子打开之后,香气扑面而来,直呛得胡启明咳嗽了好几声,眼泪几乎要落下来。胡启明把眼睛用劲眨了几回,才敢睁大眼去看。那封里的信笺一看就是费了大工夫的,用桃花玫瑰汁染的色,似乎又在一种浓郁的香料里浸泡过,因为这制信笺的主人平时使惯了重香,把这信笺泡得时间过长了,以至于有些呛人。
胡启明的一双鹿眼含泪,睫毛上还挂这些泪珠,又眨巴眨巴的,把那吴离看的都愣住了。心道:胡大官人可不能近看,不然惑人心智。
那几张费心的信笺,第一张上面漫不经心地写了几个字“瓶在我这,要得回来,亲自来拿”,后面十几张却是空的。
那吴离见胡启明把信笺都翻完了,道:“大官人,二世子叫小的转达,大官人若有想写的回话,尽可写在这些空信笺上。”
胡启明把那信笺放在旁几上,道:“我没什么可写的。你是陆家当铺的少掌柜的,怎么又当了北镇王二世子的信使?我记得陆家是江南来的。”吴离道:“大官人问,小的不敢隐瞒,二世子是我们半个东家。东家差遣,事关当铺活当,这信使,正该小的当。”
“陆家半个东家,倒是有意思,你还知道事关当铺活当,这活当要赎,还得货主去见了东家,陆家当铺这般规矩可是与众不同。”
吴离道:“掌柜的也知道对不起大官人,特地派了小的来,临来前就嘱咐小的,大官人要打要骂,小的都该受着。”吴离心里有些别的计较,他想:这胡大官人,这般品貌,自己就像个美人瓶,我今日能挨他一顿打,将来回想起来,也是好缘分一场。若能得他亲手打,那便更好了。
胡启明不知道他这等变态的想法,沉思了一会儿,道:“打骂什么,我虽然是北地人,不懂你们南边那套风雅,可也不胡乱打人。我们北地也有规矩,你今日是贵人的信使,打了你岂不是对贵人不敬?你且回去,能传话,便回禀了二世子,那瓶儿原是曲公公的,下赐给了我,如今既然得了二世子青眼,也是那对瓶有造化,我把那瓶孝敬了二世子,还要回去干什么。你若不能传,便当我没说。”
说完边喊兴望儿送客,喊了三声没人应,想起来兴望儿卧病,床都起不来了。又改喊
福禄,送外面跑进来有一会了,碍于胡启明正跟吴离说话,不敢进去,听见胡启明叫,赶紧进去,引吴离出去。
吴离年纪不大,样子平庸,胜在心宽皮厚,等闲挨骂不生气,说谎骗人不脸红。偏偏好看个美人,被胡启明美色所干扰,今日发挥有些失误,等他有些缓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福禄给礼送出去了。
胡启明把吴离打发了,越看那信笺越生气,叫福禄把那信笺扔湖里。胡启明不是个清高的人,平日里趁宴饮占他便宜的显贵也不少,其他人还算适可而止,就都被他忍下来了。可这二世子太过头了,一开始把他当个小倌儿一样,幸好有世子搭救,才没叫他陷烂泥里。胡家当时才有些复兴的意思,被二世子差点折腾得又散架了,胡启明因此把这二世子看仇人,在二世子又来纠缠时候,要偷袭了跟他拼命。
这一拼命,倒让萧承钺当真欣赏起胡启明来,觉得这是他是条汉子,把猎艳的心收了,改成真心实意纠缠了,把胡启明弄得没办法,干脆携全家搬来京城居住。
二世子等闲来不了京城,这种纠缠就变少了,至多是异姓王朝觐时候才能来。往年胡启明都要刻意多出去,今年为了皇上登基,把诸位王爷提前招来了,胡家的事又没完,胡启明就把这事忘了,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胡启明觉得懊恼,外头有个二世子无事生非,家里又不安宁,因大白氏被禁足了,小白氏在外面闹着要求情,家里家外竟无一处省事的。胡启明有些感叹,对福禄道:“你三姑娘在的时候,家里可有这样的时候?”福禄道:“小的有话,一直不敢说,姨娘们虽然也是主子,可家里小的们对姨娘终究不像对三姑娘那么恭敬害怕。”胡启明道:“你们倒是怕太太,把她丢了也不知道。”说完长叹一声。
天气热,四狗儿在门房,离花园远马路近,比寻常屋子更热。四狗无聊,从门房出来,坐在门口,托着腮看路上人来来往往。本来这街头人多,突然一阵喝道声传来,街头人群忙着避让,四狗儿抬头,看见有对人群纵马而来。
领头的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四方大脸,风尘仆仆,身上穿的贴里都脏污了,身后跟着的四五个从人也都是灰头土脸,像是赶了挺远路才回来样子。
四狗儿识人脸专有一套,远看这领头的,心说:这不是太太的表哥吗,怎么来这了?看来是事情败露,太太娘家人来报仇了,可得小心着些。
那一对人马果然到了胡家门口。四狗儿已经是摆出好面孔,准备好了,找了个地上铺了木头的地方,对王摄拜道:“小的请舅爷万安。”
王摄下了马来,看见门子在那应着自己,道:“你这门子眼力不错,怎么看出我是舅爷的?”
四狗儿看王摄不像是要打自己的样子,稍微安心了,道:“小的从前见过舅爷金面,
舅爷气度与寻常人不同,让小的难忘,因此认出来了。”四狗儿这不是溜须,而是他觉得王摄气场当真与众不同。
王摄道:“果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奴才,你进去跟胡启明说,我来看鹤娘。”
胡启明还在感伤,就见四狗儿急忙进来通传:“老爷,老爷,舅爷来了。”胡启明还当是杨耀祖来了,道:“他不是还在南洋吗,怎么这就回来了。难道出事了?你看杨爷是怎么个模样?”
四狗儿道:“不是杨爷回来,是王家的舅爷来了。领了一堆人,说要见太太,已经在门口等着呢。”
胡启明回道:“你去迎进来吧。”
福禄有些担忧,看着四狗儿身影快出屋了,道:“老爷不亲自迎吗,从前都是老爷亲自迎了舅爷,这回突然变了,恐怕舅爷看出端倪来。”
胡启明道:“这个王拔毛平时都当鹤娘亡故了,哪能上门来看她,必是发觉了什么端倪。我还迎接什么,接招便是。”
王摄常拿胡家的银钱,胡家却不常来。上回到胡家,还是为了送鹤娘成亲,时隔半年,胡家没什么变化。王摄边走边打量,道:“还是这财大气粗的样子,倒是比上次来更俗了,看那帘子选的,怎么跟山西姑子馆似的。”
四狗儿往那帘子一看,正是白氏不久前挑的,为了挂这帘子,把管家兴望儿晒出病来了,到现在还卧病在床呢。四狗儿心道:可不就是山西姑子挑的,这舅爷真是长了一双好眼睛。
来到胡启明这,胡启明还端坐着,往常为王摄上的喝花茶也没有。王摄道:“大官人好礼数,来了客人也不招待吗?”
胡启明看王摄和几个从人一身风霜,衣裳又厚,看出来他们应该去了北地,心里越发坐实了王摄是知道了,也就不维持什么假客套了,道:“已经开了大门迎客,好茶好座,王大人还要我如何招待?”
王摄看眼前是有杯茶,丝丝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端上来的。胡启明道:“王大人为何而来?”
胡启明这人,翻脸比翻书能稍微慢些,脸热时候恨不得待你跟亲手足一样,冷下脸来亲手足也能老死不相往来。王摄平时都是看他巴结的热脸,冷不丁撞见他冷脸,心里也怒了。也不跟他多说,冷笑一声,道:“听说我那可怜的妹子病了,我这当哥哥的怕她被人害了,要看看她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