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出了鹤娘这个仙姑,在景观城不可同日而语。为凸显鹤娘身份,郭府台赠了深蓝绣金鹤的轿衣与鹤娘专用,鹤娘只要坐此轿出门,便有居民高喊“神仙来了!”沿路跪拜。
鹤娘初时不喜欢坐轿拘束,之间长了,看见总有人拜她,觉得甚为有趣,在轿子里鼓掌,道:“这轿子好,大家看见都不吵闹了。”
这几日郭府台要鹤娘去四佛山做法事,法事繁琐正事,鹤娘当外穿绛色法衣,内穿海青。可能是为了郑重,法衣拿金银丝绣成,重也有几十斤,鹤娘看见便道:“哪来的绣金屏风?”
姜允之道:“这是郭府台送来的法衣,嫂子穿上试试。”姜允之一人拿不起来,两个侍女过来,帮忙提着两边袖子,就要给鹤娘套上。鹤娘一看,赶紧退开,道:”这么沉重一张台布,你们提着气喘吁吁,我一个人穿着怕是要被压死。”绝不肯穿。
因只是试穿外衣,在内厅并未回避。
胡白兔从外回来,正好看见这么一幕,劝鹤娘道:“嫂子,那衣裳是好东西。嫂子还记得那威严老头吗?”
鹤娘站在墙边,道:“那老头也不曾穿个台布。”
胡白兔道:“嫂子只要穿了这台布,便是城里最厉害的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老头见了嫂子也要跪拜,嫂子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鹤娘道:“竟如此神奇?拿来我穿了。”
姜允之笑道:“快快给太太披上。”两个丫头和姜允之合力,给鹤娘穿上了。鹤娘穿上之后,觉得喘息都费力,仍挣扎道:“尔……尔等还不赶紧拜我。”
胡白兔带头,屋里众人权当糊弄孩子,果真跪地拜她,以求鹤娘乖乖听话。却不料拜完之后,鹤娘道:“尔等听着,出云仙姑有令,令尔换件清爽的法衣来。”就把法衣脱了,扔到桌子上,自己施施然走了。
胡白兔看着那法衣,噗嗤一下笑了。姜允之道:“嫂子捣乱,你也捣乱,这要如何是好?”胡白兔把两个侍女斥退,方才道:“我笑咱们竟不如个傻子,嫂子如今痴傻,也知道不该让人随便摆布,咱们两个好好的,被个郭府台支使来支使去,分明是他求我们,却全如我们求他一般。事事受他摆布。”
姜允之初时听胡白兔叫鹤娘傻子,心里不悦,就要白他一眼,听到后面,觉得竟然有几分道理。回想前世郭府台自己独个支撑景观城,虽然是个英雄,可最后也还是落得个身死结局,对胡家也不过是利用而已,看来这人结交与否,也没什么益处。于是道:“二哥的意思,是我们索性离了景观?”皇上走了之后,海上船运已然恢复,胡家人要回北地,也不是不成。
胡白兔道:“回北地也该盆满锅满之后,嫂子若能在景观城扬名,日后大王必然也会器重我胡家。只是对这郭府台,咱们不是任他摆布。送来这法衣,只知绣金戴银,富贵华丽是不假,却不像个仙姑模样。如今战乱,百姓生活困窘,郭府台平时在外装模作样,在家吃香喝辣,在外面套补丁衣裳,收买人心。却给嫂子做了这么一身衣裳,分明是不安好心。依我看了,咱们该把这法衣换了,穿个低调些的。这件法衣,留了再作他用。”
姜允之听了,许久没说话,不知琢磨些什么,胡白兔道:“小辉竟不同意吗?”
姜允之道:“小妹十分同意,只是没想到二哥会想到这些。二哥往日闲云野鹤,看不上这法衣,该是嫌难看才是。”说完自己也笑了。
胡白兔道:“我是嫌难看,这点你倒是真了解。”
到法事当天,胡家把郭府台送的法衣闲置了,穿了普通丝线绣花的法衣。郭府台一见,道:“怎不见仙姑穿那金丝法衣?”季掌柜道:“仙姑谢府台好意,已将那法衣供奉起来,着人讲经熏陶。但已有玉虚真人所赐法衣,虽不华丽,却有真人法力加持。今日穿来,必定事半功倍。以报大人与景观父老。”
郭府台不悦,但胡家人仍言笑晏晏,好似郭府台如今仍欢笑着一般。听见有人唱赞,道:“仙姑来矣!”就见鹤娘穿旧法衣,由人搀着而来。
路两边百姓,各俱跪在街边,季大掌柜与衙差们也跪迎,整条街只剩下郭府台不曾下跪。鹤娘看了郭府台,低声对身边搀扶的姜允之道:“果然没穿那台布,老头便不跪我了。”
姜允之道:“嫂子要他跪什么,这么多人跪你,还不够吗?”
宾仪又唱赞道:“仙姑登车!”
为了这一场法事,郭府台做了高台车架,鹤娘要登上,还需先走台阶数十。姜允之扶鹤娘,本该是鹤娘坐上车便该退下的。鹤娘却不让她走,道:“小辉与我同坐,不许退。小辉退,我便也退了。”众人不好与她相争,便由着姜允之与鹤娘同坐高车之上了。
郭府台觉得太不像样,然而纠正又无时机,孤儿忍耐下来了。
高车之上,鹤娘与姜允之一起,往下看沿途皆是跪拜的人群。人群抬头,却看不清高车上有什么,因高车背侧悬旗帜数个,车架又挂青纱,只能隐约看见个人影,端坐在车上,顿觉威严异常。
实际车上人却不怎么威严,鹤娘与姜允之正在聊天。姜允之道:“嫂子,一会儿宾仪唱赞之后,你便对天长揖三下,千万记住。”鹤娘道:“别人对我跪拜,我只对天长揖,这是什么道理?”
姜允之道:“法事便是这样,哪有什么道理可言。”实际法事是否如此,姜允之却不知道,不过胡乱编出这么一套来,糊弄鹤娘与老天而已。鹤娘道:“我怎觉得似有不对。”
姜允之道:“此次暂且这般,下次再按嫂子意思改动了便是。”鹤娘方才不说了。
车架到了四佛山脚,又换肩舆,肩舆是为此次法事专用的,做的极大,使三十二人抬着,圆顶垂紫纱来遮阳。乍一看十分气派,不过细看,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木料参差不齐,木漆也未曾上好。鹤娘并无所谓,姜允之不甚满意,再看轿夫,竟是郭府台细细挑过的,三十二个不识字的聋哑。
一路行到山顶,山顶原本就有一座庙宇,光明寺。进到寺里,却发觉寺中人已尽皆回避了,只有一些哑仆伺候着。
鹤娘觉得奇怪,问宾仪道:“怎么这寺里竟没有僧人?”那宾仪道:“这寺乃是佛寺,仙姑是道人,行道法,为避免冲撞,寺内僧人尽数入山坐禅回避了。”
姜允之道:“这山上,除了你我和仙姑,可还有会说话的人吗?”宾仪道:“如此场合,凡人俗语,恐怕惊扰上天,这些奴婢粗鲁,不会说话,便清净了。”
姜允之反复看了宾仪几眼,道:“先生是郭府台什么人?”宾仪道:“在下是郭府台特意请来的宾仪,郝正气。”
姜允之道:“好名字。”便不再说话了。
姜允之上了肩舆之后,突然想起这等祭天的法事,不是府台有资格准备的。一路上山,见到的却都是哑巴仆役,其他不哑巴的,也未见到山上法事情况。这郭府台恐怕是动了卸磨杀驴的心思,有用之时,用鹤娘安抚人心,将来无用时,便要灭口,一了百了。
姜允之心道:这般明显,莫非是觉得我胡家人无脑?还是故意做出样子来恐吓我们?其实郭府台心里是两者皆有的,胡家人有脑,自会知道分寸,受他差遣不敢放肆。若是无脑,就别怪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
不过郭府台这想法本身就有些好笑,怎么就确定自己会是持弓人、驱狗者呢,姜允之想到这样的可能,觉得十分讽刺。
鹤娘看不懂这些,宾仪引她上台,念了水蛇一般长的一篇祭文,辞藻华丽,只欠真心。宾仪把祭文念完,看向鹤娘,意思是要她长揖谢天。天上凭空竟打起雷来了,宾仪道:“打雷了,仙姑赶快长揖。”
鹤娘抬头看天,道:“天上落雷,该是磕头的时候吧。”宾仪道:“叫你长揖便长揖,府台有令,哪有那些话说。”鹤娘道:“府台的令与我何干。偏要跪拜祭天。”
鹤娘刚跪下来,之间凭空劈下来几道闪电,多半落到宾仪身上了,最后一道还不算强的闪电,落到鹤娘头上,当场便把鹤娘劈得晕过去了。
姜允之在一边,看得惊住了,那雷劈倒了宾仪和鹤娘,便烟消云散了。姜允之唯恐鹤娘有事,赶紧上前去看鹤娘。颤着用手试了鼻息,鼻息尚在,姜允之心稍平静。赶紧把鹤娘连拖带拽拉到寺内。又喊来寺内哑仆,把宾仪拖了进来。
哑仆们看见他们被雷劈中,并不惊讶,悄无声息地出去拖人,拖进来之后摆在一边地下。姜允之顾不上那宾仪,使劲叫喊鹤娘,却不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