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进益上船时候就发着烧，曲占给抹了药，到第二天早上，高烧退了，低热却还有，人也不清醒。曲占道：“你这小子，我把娘子送的好药都用在你身上，可万不能浪费才是。”然而谷进益还是不醒，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整个白天，到傍晚时候，曲占在船舷上吃鱼饭，就听见船舱里一声大叫，差点把饭碗吓得掉了，快撒出来前才急速伸手捡起来。
曲占把这碗放一边，才道：“看来是醒过来了，这惊天动地的，吓死人了。”
老七的儿子，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空盘，道：“军爷嘛，嗓门都大些。千户爷，那谷将军醒了，急着要见爷呢，就是起不来床，央小的来请爷下去。”
曲占道：“我就等他醒来，不然好好的伤药浪费了。”整整身上衣服，走下船舱去了。
一进屋，谷进益果然醒了，眼睛睁的老大，一见曲占道：“那船家说恩公是曲公公的义子，是也不是？”因问的急切，眼睛瞪的更圆大了。
曲占道：“我便是。怎么，你消息这消息还要挑了特定人，才肯告诉吗？”曲占当他是看不起内官之子，才有此一问。
却把谷进益的心思料错了，谷进益听说他是曲占之子，竟格外高兴起来：“果然天佑俺们大楚，曲公公是天子跟前的人，俺这些消息告诉别人怕来不及告诉陛下。天可怜俺在此遇见了千户。”说到最后，已经是泪盈余睫了。
谷进益长得十分莽夫，这一流泪，倒是反差太大了。曲占略拿手试试谷进益体温，觉得还可以，道：“我爹已被皇上调去给先帝守灵了，你究竟有何事，不妨先行说了。”
有曲公公这等义父，必然有入宫路子，谷进益虽然消息得的迟些，脑子还不算笨，道：“平南将军左玉，与康王勾结，来到黄河一带，便倒戈了，不去攻打康王，反而替康王攻起别的城池来了，军情传达也进他们的人。如今黄河一带，多是反军所控。俺觉察到了，这才杀将出来，一路北逃，希望能把这叛贼的作为传回京城，谁知道那左玉派人一路追杀。俺走到哪里，便追到哪里。俺三天前到乌梅，被他们追上，当心刺了一刀，定是老天有眼，却叫俺心被刺中，还能好好活到如今。大人说什么也要带俺赶紧回去京城，把这消息传给皇上知道。”
“几万大军，他左玉一人说反，就全听他的集体反了？”
“开头不知左玉那厮一人反了，还有十几个将军早与康王勾连。左玉那厮，阴险狡诈。先诱骗全军是攻平乐，只说平乐已被反贼控制。谁先攻了平乐县衙，杀了县令，便是头功。俺觉得这不对，反城都有康字旗，这平乐没有，分明没反。上禀大将军不见，告诉士卒们又不信。死活拦住身边几个士兵，可又有什么用。攻下了平乐，把县令吃饭家伙取了。又劫了平乐几个富户的家。这以后左玉才跟他们说实话。攻县衙本身就是谋反死罪，不谋反也谋反了，又得了不少东西，这群士卒便跟着反了。到晚上，那十几个被我拦着的兵士，因未曾参与，要杀我，献头于左玉，来表反心。还好我逃得快，军中也有不肯一同反的，有几个跟着我跑了出来的，一个也没活下来。”
“攻县衙罪同谋逆，杀县令已是谋反。把不反的逼得反了，坚决不反的被别人当投名状杀了，可不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这左玉，心思都用在这上了。他左家世受国恩，如此负心，竟然连家小也不顾了。“
“他有什么家小，俺本也不明白，好歹跟大军走了几天，这厮把俺隔绝在火头军左右，叫俺知道不少消息。京城里只有他隔房的叔叔一家人，本来断交了，左玉请缨前不久才接了来，才叫朝廷放心给他这个官做。如今他官也当了，朝廷把那一家，要杀要剐，他哪在心上。这厮杀人屠城，连个磕巴都不打，几个曾经断交的亲戚，怕是死了这小子才乐呵。”
提到屠城，曲占想起昨日乌梅的光景，道：“那乌梅城是怎么回事？好似没有半点生气了。”
“乌梅。”谷进益听说乌梅，眼泪又出来了，道：“俺带累了乌梅县令和满城父老！左玉这个王八羔子。俺到乌梅时候，已经受伤了，多亏乌梅县令把俺救了，结果左玉手下进到城里，就把俺抓了。又派妖人放毒烟，毒杀全城老小。却不叫俺痛快毒死，非要俺看着他们死尽了，才赐死俺。可怜全城老小，中那毒烟，连个尸首都不见了。”
曲占刚想说节哀，就听见那谷进益突然笑了：“哈哈哈，好笑左玉若是当即毒死俺，俺定是没有活路。非要多遍手续，结果杀了许多人，偏偏俺没事！”
说起来还真是略可怕，才为乌梅人哭过，泪还没干，复又笑了，显得面容惊悚可怕。曲占道：“且别笑了，照你这么说，叛军距离此地不远。乌梅人死绝，此处离乌梅不过半天路程，叛军犹在身后啊。”
谷进益一琢磨，确实如此：“既是如此，俺们还得快快往北走了，不然左玉大军一来，便不可收拾了。到时候若是我被发现，也要连累这城里父老。”
曲占从船舱窗户里看见岸上万家灯火，运河上渔火点点，有洗衣女捣衣歌声，道：“左玉大军已经快到了这里，咱们再要回去，也不知来不来得急。”
与谷进益谈完，曲占便回船舷上命老七把灯火全息了，全速回京城。
这艘船走地很是时候，才出了城际没有多久，就听见城那边有些大声响。这声音谷进益从前曾听过，这是左玉要下手的意思。
月黑风高夜，因有人夜里行军，把密林里的乌鸦都惊起来了，一群群叫着朝四方乱飞。曲占抬头望天，叹道：“左玉反军如此行径，竟把京城瞒的铁桶一般。怕是里应外合吧，我们这般回了京城，把消息带回去了，恐怕惹祸上身。”
老七道：“千户，这消息你带回去是惹事，可督主往上传达就正常了。按理说，这事原就该督主知道。督主知道什么都不奇怪，不知道反倒奇怪。”
“说的跟绕口令似的，可也真是有理，只是督主怎么竟不知道呢，怕是东厂里也不安宁了。”
曲占急急往京城赶路，比去世后快了一倍。进到京城，把谷进益装上马车，直奔何家。何崇让还病病歪歪着，曲占心急火燎的进屋来，把他被掀了，道：“大难临头了，你还在这睡觉。我看你这病不用养了，过不了几日，反正咱们都要死。”
何崇让道：“我过几日死还成，你家吕千户怎么都不能死了。”
“反军将到，大军入城，谁死谁活若是能由我定，我还愁个什么。康王勾结了左玉，如今已经倒戈反攻京城来了，我沿着运河才走到安州，就已经有数城被那左玉拿下了，要么屠城剩个空壳，要么就成了反城了。再这么下去，康王在南边，南京未曾到手，北京反而被左玉取到手了。”
“左玉反了，我怎不知？”何崇让仍有些不可置信。“你是亲眼见了，还是道听途说？”
“我亲见了被屠的空城，和被攻入的旧其城。这两座城都本不是反城，凭空出来大军人马，把好好的城攻下来，就不是左玉，也是逆贼啊。我领来了左玉手上逃脱的谷进益，当初康王反了，报信的便是他。他亲历左玉的事，你好生审审他是真格。”
何崇让这人，就怕天下太平，又做不到没事找事，有事时候，反而来了精神。
曲占回来这天，正好是内阁连夜开会后的第二天。刘进喜汇报完，把太后气得拍桌子，叫来了李成。太后给李成派的差使倒也简单，去把皇上即刻找回来。天下眼看要大乱，皇上却不在京城里，岂不是被动至极。太后心焦，却不敢太过表露，日日默默祝祷，希望皇上快些回来。暗地命刘进喜把晋王和皇长子看紧了，密密保护：“大楚命脉所系，尽在这两个身上了。”刘进喜道：“奴婢就是自己死了，也保准看住两个主子。”
太后想起何崇让，长叹道：“哀家听说督主这差使损寿，命不硬的做不成。谁成想何崇让倒是个命不济的，如今正是要用的时候，李成那个奴才，撺掇皇上不学好，靠不住。哀家身边也就你们几个人了，若是何崇让好好地，哀家用着也方便些。如今倒好，把你们都派出去了。”
李大姑姑道：“奴婢们能给太后差使，万死不辞。太后要用人，不如抬举了武忠夫人，她跟着老督主，如今东厂的事情，何公公做不得，都是这位夫人差遣的。奴婢听说，甚为有条理。太后若有大事差遣，不如差使她。”
太后忌讳吕延曾跟皇上有旧，道：“她新婚燕尔，又是个女流，在家好生相夫教子，大事需要东奔西跑，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