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大军疑似消息失灵,内阁讨论起来挺快,然而讨论却一直没有个结果。刘进喜一晚上没曾回来,生怕漏听了什么。
何崇让这边,病了许久,眼看一天比一天虚弱萎靡,身上的伤差不多都长肉了,可人却半点没精神起来的意思。
吕延嘴上不说,心里急得很,把能找的名医都找来了一遍。名医各个摇头,说什么的都有。吕延本以为他是因为失了鹤娘,气出心病来了,结果这几处医家,虽是众说纷纭,有一点却是说的相同:督主伤的厉害,累积内脏,此番症候乃是实症。纵使督主宽心开怀,于病症有些好处,却也不能就此痊愈。何况督主整日忧心,于病情更是不利。
好在何崇让得太后看中,又是办谋逆案子受地伤,赏赐药物补品,御医关怀,倒是一直没断过。东厂的事吕延替他监看,也算是囫囵过了。
吕公公从前也这么常年生病,为此东厂里的人私下议论出了个论断来,说是东厂这差使,替皇上分忧,荣宠忒大,就损耗了督主们康健。也有不服的,那司礼监举例子,司礼监掌印的,荣宠更大,怎么李成活蹦乱跳的,督主成了病猫呢。
说的也有道理,最后还是东厂的李壶出来做了结论:“司礼监的公公整日随侍加钱,得各位天潢贵胄真气护体,才保得平安,各位督主虽然也随侍,却要时常出去,护体真气得的少,是以容易伤着。”
这种胡扯的话,在东厂得到了大部分人的信服。从前吕公公跟前的旧人,本是看何崇让懦弱不顺眼的,如今何崇让病得不行,有传闻没准将要李成公公来兼着东厂这差使,一下又觉出何崇让的号来了。李成与下属争功劳,又只着重自己的人,当真来了,怕是没他们的好。
吕延一边忙活着东厂的事,一边张罗给何崇让看病。倒把曲占冷落了,吕延不是寻常女子,心里除了曲占这丈夫,还有另外装了不少事。曲占能容忍自己在吕延心里只占四分之一,但若是从四分之一压缩到只占十分之一,他可就接受不了了。一气之下,索性不理睬吕延,乘船出走到南京去了。
曲占唯恐吕延发觉不了,特地嘱咐风朗,自己一走,就要在吕延回家时候哭诉,少爷因受不了奶奶冷落,愤而离家了。风朗觉得这等行为,十分没有志气,但毕竟是曲占忠诚手下,还是答应了下来:“少奶奶一回家,半点不耽搁就哭诉。”
曲占未敢走远,吩咐不许开船,专等着吕延挽留。结果一等两天,也没见吕延的人影,觉得是风朗没把话传到,一怒之下又回了趟家,看见风朗跟个没事人一样,就要打他一顿:“好个小混球,我叫你传的话传哪里去了?叫你爷我白等了两天。”
风朗冤枉又无奈的很,道:“宫里要抽锦衣卫出去随驾,少奶奶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回家,小的想禀报,也见不着人呐。”
曲占道:“宫里抽人随驾?那定是为了祭天仪仗了,这都是做常了的事,怎么会忙碌?”
风朗看了四下,确认干净了,才压低声音道:“龙御九天,还要秘而不宣的,副指挥使为这事也忙得够呛。”
“皇上这时候……罢了,我还真的去南京一趟了。少奶奶回来,边说我去安顿两位老父了。”曲占留下这一段话,急匆匆地走了。
曲占做船,经由大运河南下。军报里叛乱只局限在扬州,谁知实际却非如此。曲占一路南下,越往南,越觉出不寻常来。两岸越发荒凉,房舍尚在,影影绰绰是个城市,却不见行人。船主也极纳闷,道:“这该是到了乌梅城。如今正是好时候,往常这时候,两边缕缕行行都是人,天上放的风筝,楼里传出来歌舞声。现在怎么这样安静,连个玩耍的孩子都没有?就是都家去吃饭了,也不至于这样。说起来,快到晌午了,爷你用不用点鱼饭?”
曲占为了赶路包了一艘大船,船夫一家是他那岳父吕公公救回来的人,从前在别处当船夫,得救之后,在京城当船夫。这家人最初的船还是吕公公买的,是极可靠的一家人,曲占这才敢自己一个人包船,其他空仓里装着干粮,这般便能加紧行船,不用停船采购了。
这船家沿途喜欢钓鱼,钓来便就这豆芽做成鱼饭。船夫叫儿子掌舵,给曲占和自己都盛了一大碗,坐在船舷上边看风景边吃。
看着看着,那船夫觉得更不对劲了:“现在已经是饭点了,各家烟囱不冒烟,那家屋顶站了几只晦气乌鸦,对面的站着喜鹊,这是个什么景象?对面的邻居,难道一家要倒霉,一家要出大喜事?这大白天听他们哇哇直叫唤,还真有些渗人。”
乌鸦和喜鹊,在曲占眼里差不多,哪里尸体多哪里就有这两种鸟盘旋。一天见着这么许多,不由得嘀咕道:“怕是满门抄斩了吧。”
外出时候遇见这样场景,竟然想到满门抄斩上去了,说来也真不大吉利。船夫看曲占沉吟,以为他忌讳乌鸦,煮起两锅白水来,烧开了,把其中一锅往岸边一泼,道:“千户爷,我老汉家里有习惯,看见什么晦气东西,煮开一锅水泼了便没事,这里还有一锅,千户爷泼了,今天见着的晦气便一扫而空。”
曲占出了名的孩子气,哪能放过这机会,提着那小锅,看着岸边,道:“随便泼出去就行?不用念咒语吗?”
船夫的儿子见曲占这么认真,笑道:“我爹糊弄人的,哪用什么咒语。”船夫不乐意了,道:“臭小子知道什么,千户爷别听他的,这法子灵得很。”
“灵不灵求个安心。”曲占端着那锅一段时间了,水都凉成温水,才拿定了主意,把水往岸上一泼。曲占力气大,一泼就扬出好远。水刚落地,就听见岸上有人喊“救命”。
定睛一看,岸上有个男人,浑身淋湿了,正挣扎着靠近水边。
“怪了,我刻意等水凉到洗澡水那般冷热才泼的,纵使被泼到也不至于喊救命程度才是。”
船夫顺着曲占目光看去,吓了一跳,道:“千户爷,你看他身上,好像有伤。”细看那男人身上确实有几处狭长伤口,把他穿黑衣服都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的。
“老七,你这眼神竟比我好了,我一眼没看出来的,倒让你看出来了。”
“哪是比千户爷眼神好,老督主总穿着黑衣裳,受伤时候叫老汉运了几回,就是这样的,可不就知道了。”
“说起来我这老泰山,还真是为国尽忠,我看做外官的,都没几个做到他那般。”
岸上人听见他们只顾闲谈,说话又是京城口音,凑足了力气喊:“京城来的千户大人,我是周老大人部下的将军谷进益,救命,救命。”
“周老大人是个好大的官,你是个将军,官也不小,怎么躺在这里?”老七似是不信他所言。
谷进益已经没了力气,应该是尽力喊了,虽然声音仍旧不大:“我有紧要的消息,要往京城传奏,我若死了,京城怕也完了。”这应该是最后的力气了,之后他就没了声音,也不动了。
老七道:“看来真是快不行了,应当不是作假。”曲占也点头。老七领着儿子,把这男人抬上了船,然后即刻把船开走了。
那谷将军从上了船,就是迷迷糊糊的。曲占给他验看了伤口,拿出吕延给的伤药给他抹上了。安顿在自己隔壁。
出了船舱对老七道:“这要是作假,也太不值得了,要不是有我娘子的药,这人今晚上就交代了。”
老七道:“大小姐的药,反正都是人命,要么是要人命,要么是救人命。
曲占也不往南边去了,船回到有人烟的上一个城市,要待那谷进益醒了再决定去路。
京城里,内阁的会一直开到了第二天,太后把刘进喜叫回去,一问两个相对都是傻眼。
太后让他说说阁老们定了怎样章程,刘进喜怯怯道:“大人们定了明日招更多朝臣来议论的章程。内阁里几个大人,秦大人说平南大军定是出了事,要紧着派人查看清楚,该追究追究,要把兵部几个大人先革职了。可史大人说外敌未灭,不可先对兵部几位大人自相残杀。剩下几个大人,有说大军必是有事的,有说流民胡说,不该冤屈了左将军。昨日整治了一天一夜而不下。奴婢这有司礼监誊录的,几个大人的言辞。”
这是一份挺厚的誊录,李大姑姑接了,呈给太后。太后娘娘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就花了两刻钟的时辰。看完之后,太后把这誊录猛地砸了,道:“先帝曾赞内阁这几个,文章极佳,是道德文章之典范,锦心绣口,果然不差,一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这么一叠子废话。”
太后今天正好穿着翠绿凤袍,衬着墨绿裙子,如今脸色也是绿的,只有头上戴的牡丹绒花是红色的,远看像头轻脚重的成精老牡丹。这朵牡丹如今神色不好,酝酿了半天道:“把李成找来,我有差使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