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存粮不足,这时节存粮不足是寻常事。不过景观城借着地利之便,存粮十分足够。因鹤娘这仙姑要全城百姓斋戒沐浴,风餐露宿,在海边祭祀谢天。景观城的人在外已经露宿了十几天,一开始兴致勃勃,到了现在,开始有些怨言了。
胡白兔从人群中过,听见一个老官人对家里娘子道:“咱们回家去吧,眼看就要下雨了。”那娘子不敢,道:“仙姑说了,不好生谢天,是要遭天谴的。”老官人道:“怕什么,回家去的人多了,府台大人没来谢天,也不见他遭了天谴。”那娘子还是不听,道:“怎么攀比郭府台?他是为民不能脱身,你也是为民回家的?”老官人涎着一张脸,道:“我就是民,为了我自己高兴才回家,也是为民回家。”
郭府台因城中百姓多半听信鹤娘的话,心里起了嫌隙,虽然没有明面说,但鹤娘请郭府台主祭时,被他拒绝了。拒绝话说的冠冕:“朝廷命我督导全城,如今反贼不远,景观孤悬反地。我不敢离了官府,纵使天因此降下谴责,也心甘情愿。”如此堂皇的话,谁还能再劝他。有郭府台这个榜样,于是出现了有趣的景象,城里读书人都不肯离家,只把家眷放了出去,理由便是“府台守城我守家,方不失男儿本色”,也不肯去。
姜允之见读书人不肯离家,有些忧心,问鹤娘道:“嫂子,真会有天灾吗,郭府台和这群读书人都不肯出门,天灾若来,景观城岂不是再没有可用的人了?”
鹤娘道:“寿数天定,又能如何。”
姜允之去找鹤娘的时候,这些坚守的读书人是少数,但风餐露宿十几天后,这样退回家中的人,越来越多了。毕竟在景观城的海边露宿,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此处海滩乃是淤泥,虽然水产因此鲜美,但居住却是大不易的。穿不得鞋子,各个赤脚踩淤泥,被海风吹得皮糙肉厚。吃着干粮,煮些白水,因水里有些砂石,人称石子汤。几十年后,有才子莫先生听说景观合城谢天之事,觉得十分雅趣,写了《石子汤赋》,读起来着实令人兴趣盎然,恨不能亲临期间。
然而真在期间的人,可不觉得哪里有趣。风餐露宿便罢了,还有些无法言语的事情。虽然是斋戒沐浴,可总有些男女不知敬畏,难免有些乱窜幽会的胡闹事体,十几天抓住二十几对野鸳鸯。
一时之间,百姓的怨言更大了,痛骂露宿伤风败俗的不少。到如今,海滩上的陆陆续续退了大半,隐隐也能听见对鹤娘的不满之声,只是鹤娘终究是仙姑,不敢当面说出来而已。
见此情景,姜允之问了季掌柜:“回北地的船可准备好了?”季掌柜道:“随时都可出发。三姑娘,可今日就要出发?“姜允之摇头,道:“让那船在左近等着吧,大嫂点头我们才走。”
季掌柜道:“其实太太也未必非要走,这景观地方的人,虽然不算好相与,却对官宦笃信的很,跟二太太拜佛。不论太太出多大纰漏,只要府台大人敬重太太,还是可以囫囵过去的。这府台大人,最爱财物,不如……”
姜允之摇头,道:“嫂子没曾用了真名,这杜仙姑与胡家又无甚关系。为了挽回个假人的名声,不值得一投再投,囫囵过去也不过少丢些面子,换不来什么功绩,这等赔本买卖,还是安安生生回北地去吧。”
季掌柜也不是不知,只怕鹤娘面子挂不住,道:“就怕太太心里不好受。”季掌柜的老脸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忧伤的表情,这是鹤娘痴傻时候一不高兴就会做出的样子。因季掌柜学地传神,姜允之忍不住也跟着皱起眉来了,道:“嫂子如今大好了,这些事不在她心上。”
虽然海边的百姓越来越少,不过胡白兔与姜允之心情倒是大好,他们兄妹俩是安平长大的,安平城也守着这样的淤泥海滩,胡老太爷希望儿女知道人间疾苦,带过胡启明三兄妹在淤泥里采过海货。胡白兔于此风餐露宿中,只觉得童心大起。
姜允之与季掌柜商议了退路,回到胡家帷帐处,看见胡白兔仍旧捂得严实,手里拿着烂泥,对她道:“妹妹,看哥哥手里有什么。”
姜允之看也没看,说了声“蚬子”,就要走。胡白兔伸另一只手拦着她,道:“不对,是泥鳅。想不想吃?”
“南边的海货,乏味的很,不值得一吃。”又要离开。
姜允之从小就老成,换了胡启明定然不跟她嬉闹,不过如今这是胡白兔,童心起来,难能放下呢。
“妹妹不喜欢泥鳅,我这还有只小螃蟹。”凑近了,就往姜允之脸上抹了一下淤泥。姜允之脸皮娇嫩的很,最不喜欢粘到这些,当时就怒了,低头也抓了一手泥,无奈胡白兔脸上捂得严实,让姜允之有些无处下手了。
鹤娘在不远处看见了,对姜允之喊道:“扯他眼纱,他那眼纱没系!”胡白兔嫌热,随便把眼纱挂在风帽上了,他正对着姜允之,姜允之可看不见,可鹤娘站在他后面,看得清楚。
姜允之一听,当即就拽了眼纱下去,伸手在胡白兔脸上抹了两把,高兴了起来,指着胡白兔脸笑道:“这下可成黑兔了。”
胡白兔在景观城几乎不曾露过真面目,如今虽然被抹了一脸泥,还能看出俊俏模样来。
城里锦衣卫不信什么谢天谢地的,但城中盛传,海边帷幕中隐风流韵事无数,就连仙姑自己,也日迎入幕之宾数人。这群锦衣卫闲着无事,听说海边兴许能有艳遇,城边的宅子也破败的不行了,便整齐队伍来到海边了。
付御医原本来留在房间整理医书,但被锦衣卫们强劝出来了:“付太医,兄弟们知道你是太医,不比我们粗人,可你也不是娘子,整天在守在家里算什么。出去卡你看,说不得能遇见什么好病人。”
付御医想到自己到景观城一趟,不能白费了,也该见见这景观的各色人物,数样疾病。也不推辞了,跟着这群锦衣卫一起去了海边。正好看见胡家帷帐边上,胡白兔与姜允之嬉闹这一幕。
锦衣卫里有不认得胡白兔的新丁,绰号生瓜的锦衣卫欢喜道:“这海边果然旖旎,一来就看见大小美人嬉闹。”被认得胡白兔的迟总旗打了头,道:“不长眼的,就知道美人。”那生瓜不乐意了,委屈地嘟囔道:“迟大哥,你先说要看美人的。”
“美人也得分是什么美人,那是冷美人,看不得。”付御医道:“真是看不得,上一个想随便看的,断了手。”
生瓜道:“御医也认得她?”付御医道:“见过几面,治过几个被他打断手的人,也算不得认识。还是迟总旗跟他熟悉些。”
迟总旗的上峰七档头一直把五档头这只白兔当个敌手,原因迟总旗不知道,但因此知道了不少胡白兔的事。胡白兔没来时候,就有人传说他是胡大官人的胞弟,胡大官人是个有名貌美谄媚,为了多卖一船瓷器,能陪大家都看不起的胡商吃喝几天,曲意逢迎,在众锦衣卫心中,他虽然不是个小倌儿,可也差不多了。
胡白兔当初是投靠师兄刘白马才得了差使,于是众锦衣卫言谈之间,更是坐实他也是靠小倌儿手段才当了锦衣卫,本料想他当不上个总旗,谁知道他与刘副指挥使见了几面之后,这副指挥使给他安排了五档头的位置,一下之间,众人哗然。刘辉是因胡白兔好身手,当得起这五档头的重担,才这般安排的。可惜这话说了没人信,众人依旧哗然。
当然,这哗然不敢对着指挥使,只能对着胡白兔了。胡白兔若是个丑八怪,一现身,兴许谣言就破解了,可惜偏偏不是。这胡白兔是个练家子,英气勃勃,不像胡启明似的生得一味温存软糯,可貌美确实没法改,英气且貌美,看着反而更勾人了,胡白兔一进卫所,跟刘白马说笑,一笑不知道惹了多少男男女女心思活泛。有些不知高低的受了些撺掇,就去招惹胡白兔。
胡白兔喜欢调戏别人,却最讨厌别人调戏,把招惹他的娘子们原谅了,官人们打折了手,扔到付御医门口了。因胡白兔痛打的人里,不乏高手,众人才把之前的哗然停了,这是才信了刘辉真是看中他身手。胡白兔受了刘白马指点,便再也不笑了,整天绷着脸,好似戴个美人面具,因此得了个折手冷美人称号。哪还有人再打他主意,现在想起来,迟总旗还是不由得打了寒噤。
生瓜还要问怎么是冷美人,被迟总旗眼睛一瞪,不敢问了。众人里有不少认得胡白兔的,悄悄跟他说:“那是五档头。”生瓜听过五档头喜欢断人手骨,想起自己刚刚言语唐突,赶紧捂了嘴,又好生护了手,生怕胡白兔听见后自己手臂不保。
远处胡白兔追着要抹姜允之,姜允之要抹鹤娘,三个人嬉闹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