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进益为着隔壁混居而烦恼,这时候周小将军已经经由运河,到了京城。尚未离船,周小将军为了能尽快进宫,见到太后,靠岸前便已沐浴更衣完毕。又与曲占商议了,那百来兵士由巫将军领着,在东厂一个废弃校场中扎营。
虽然京城之外不远,已经是荒疏,京城之中,仍是繁华一片。周小将军孩童时候,曾在京城住过几年,此时再来,不由有些感叹:“车水马龙,湖畔歌舞,虽不比从前,终究还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巫将军见岸上有不少破衣烂衫的乞丐,道:“京城里竟有这么多人沦落成乞丐,真是想不到。”这么一句随意的感叹,被码头上漕运的班头听见了,这班头世居京城,哪容得巫将军这南方口音的人这么说,小声在一边接话道:“那些是流民,京城里有好些流民,不知哪里流窜来的,哪是京城人沦落的。”
“竟是流民。这京城里有多少这样的流民?也不知身价如何。”巫将军不觉得那班头插话没规矩,反而开始做琢磨起这些流民来了。
班头看巫将军神情,以为他出到京城,看重流民便宜,要挑几个使唤,劝道:“里里外外,加一起怎么也有万八千,听说路上还有更多。人多身价低,这是好处,却不知底细,我们这漕运曾用过两个,偷了客人的东西跑了,可见不可靠。将军若是要买使唤的人,还是别在这些人里挑。”
班头因为这些流民有过不小的损失,谈起来滔滔不绝,巫将军想得却不是这回事,也不能对班头实说,于是道:“既然这般,看来真不能用。”
班头听见自己的说法被将军听进去了,高兴了起来,又扯了一盘京城闲话,巫将军只听见最后一段是“将军要找人,我认得个好牙婆,东四条的花妈妈,找她便没错了。”
巫将军道:“记下了,东四条花妈妈。”给了班头打赏银子,才匆匆走了。班头觉得春风拂面,在原地恭送巫将军许久。
巫将军因与班头说话,最后一个上岸。因给巫将军带路的风朗没到,曲占便与周小将军等在车里。曲占见到巫将军与班头聊天情景,道:“这巫将军,确实平易近人,那班头我也认识,平日里没见过他这么欢喜。”
周小将军道:“巫将军就是为人软和好性,什么人都能跟他说两句话,他也不恼火。在南京时候,外头粗使婆子,小厮丫头,各个都敢跟他说个家常。叫我见了,把那群奴才好生教训了几回,才不这么没规没矩了。”
曲占道:“小将军治家严谨。”
等了不到一刻,风朗来到了,仍旧是白绸衫子,挂着一红一绿两个香袋。看着有些忧伤,先向周小将军行礼,道:“小将军万安。”才对曲占拱手行礼。曲占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平时笑嘻嘻的,今天见到贵人,怎么愁眉苦脸?”
风朗道:“贵人在这,小的不敢说,还是千户回来之后,小的再回禀吧。”
风朗模样俊俏,忧愁起来,好似猫咪皱眉,别有趣味。曲占道:“也是,你且带着巫将军去吧。别耽误了正经事。”风朗抽这脸,点点头去了。
周小将军刚说完治家严格,风朗便这样来了,曲占对周小将军道:“我家老爷子宽厚,把家里人惯的没样了。让小将军见笑了。”
周小将军之前见到曲占的姨娘跟个陌生男子同行,对曲家治家风格,已有深刻印象,此时还能说些什么,不过打哈哈,夸几句曲家小厮貌美之类的闲话。
曲占一点不觉得尴尬,答话道:“他算什么貌美小厮,小将军怕是不久便有机会见胡大官人,那真是个美男子,我这不在乎样貌的,都要偷偷多看几眼。”
马车一路行到宫门口,太后听说周小将军来了,欢喜一场,连声下旨:“周声赐辙。”刘进喜传太后旨意,用太监特有声音唱道:“周声乘辙!”这一声就好像对着山谷说的一般,层层太监像回声一般传递,一直传到宫门口。
曲占不用进宫,在门口送周小将军,拱手道:“小将军前途无量,下官此番能护送小将军来京,不胜荣幸之至。”
周小将军也拱手道:“一路有劳千户。”才登宫车进宫而去。
门口侍卫认得曲占,道:“千户您这回去南京,可带回些什么东西来,给我们兄弟掌掌眼。”曲占看见那侍卫的笑脸,道:“我带着媳妇去,自个回来的,够不够掌眼?”侍卫起哄道:“大小姐不回来正好,佟姑娘在家,千户正好跟佟姑娘双双对对。”曲占道:“呸,她跟我媳妇一起去的。”侍卫道:“铜姑娘本就是大小姐的人,她们都不在,千户去绒线坊更便宜了。”众侍卫一片笑声。
曲占道:“去去去,什么绒线坊,我八辈子不去了。”侍卫跟曲占也打趣够了,道:“千户,督主现在宫里,叫小的传话给千户,叫千户去趟督主私宅吃晚饭,有话要说。”
“晓得了。”曲占掏出一把银子,给了那侍卫,道:“兄弟们分了喝茶。”曲占上车都走的远了,仍能听见侍卫们分钱的欢笑声。
曲占回到曲家,风朗已经回来了,苦这脸,跪地请罪:“少爷,风朗对不住您,您叫我好生看着家,佟姑娘却不见了。我知道佟姑娘是大小姐最上心的人,您打死吧,省得大小姐回来打死您。”说完,捂脸哭了起来。
佟钟如今跟吕延在屯京卫,这点曲占知道,只是佟钟怎么会出现在屯京卫,他和吕延一直想不通,正好借此问问风朗,道:“你暂且死不得。佟姑娘怎么不见的,你可知道?”
风朗道:“您走第三天,小的接了个口信,说是吕老督主和老爷有要紧的东西送来,被人扣在码头了,要咱们家里出个人去说和。少爷您不知道,如今码头换了个疯狗韩大人管着,什么东西,说扣就扣。小的本打算自己去,偏偏那天佟姑娘来了。跟小的说,她认得那个韩大人,愿意去说和。小的一想,这不正省事了吗,结果佟姑娘从去了,就没见回来。小的求了何督主和刘指挥使,恨不得把京城掘地三尺了,结果只是查出来佟姑娘压根就没到码头上。城外派了人去,却不见人回来。这么些天过去,佟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小的对不起佟姑娘,就让小的一命抵了佟姑娘一命。”这段话估计是憋在风朗心里许久,哽咽地说完,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曲占道:“你一命怕是不够,若钟钟真找不见了,师姐怕是杀了你我,还觉得不解气。”
风朗趴在地上哭道:“这可如何是好。”
“那送口信的人呢?”曲占走过去,给了风朗一块手帕,要他擦泪。
风朗擦了泪,道:“送信的是老督主身边的小米,当天晚上,尸首就在护城河里看见了,才发现脸皮是假的。”
曲占道:“这可真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钟钟最擅易容,遇见这人竟然没认出来。那假面皮可留着了?我得好生给她留着,等她回来时候好好看看。”
“假面皮在这盒子里锁着。”风朗把放在地上的盒子打开了,里面果然有个极薄又极逼真的假面皮静静躺着。“面皮好好在这,可佟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完又要大哭。
曲占看见风朗把眼眶都哭红了,道:“你起来吧,这么多年没见你哭过,今天看了,跟寻常人也差不多。我回来路上见到钟钟了,虽然伤的就剩一口气了,可毕竟也是活着的,你少奶奶陪着她,在屯京卫修养呢。”
平日里说只剩一口气,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不过如果用在一个被认为凶多吉少的人身上,不得不说是一句令人振奋的话。因太过惊喜,也因平日里曲占没有正经,风朗很慎重的又问了一遍:“少爷,这话可开不得玩笑。若您是骗我,我可经受不住。”
曲占道:“涉及你少奶奶的,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真在屯京卫,屯京卫你也知道在哪,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风朗道:“少爷许我离京?”
“有什么不许的,从前谁也没拦过你,你自己赌气哪也不去,能怪谁?”风朗小时候曾与曲占打赌,寻到家里人一定相认,一家和乐,不然他不离京。谁知道最后生父是寻到了,可要相认他自己还嫌堵心,索性算了。这赌是曲占随便说的,风朗自己一直严格履行,不知道是跟谁置气,始终不出京城一步。
风朗终于冷静了,道:“怪小的心胸狭窄。少爷同意,小的这就去屯京卫。”说完起来,扭扭哒哒的便要走。
“你若真去,带些吃食去吧,屯京卫可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风朗道:“哪有吃食,家里都快断粮了。”从曲占离京之后,京城里米日益减少,饥民却一天天多了。曲家大富,存粮也不剩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