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台到了帷帐跟前,季大掌柜的见是郭府台来了,站在郭府台与帷帐之间,捕捉痕迹把钱路挡了,拱手道:“大人。”郭府台怎能不明白季大掌柜意思,道:“仙姑安歇了?”
季大掌柜道:“仙姑近来为民祈福,耗尽心血,今天扛不住了,这才歇下。”郭府台道:“仙姑辛苦,自该安歇。”
跪着的百姓,见郭府台来了,因知道这仙姑是郭府台请的,纷纷叫嚷,要郭府台请仙姑出来,再行法术,免了之后的祸患。
正是送了机会到郭府台手上,郭府台与易先生对视一眼,嘴角隐隐上翘。刻意正色,对这群激动的百姓厉声申斥道:“你们这像什么话!仙姑歇了,命退下,怎还不退下?“
“仙姑一日不曾原谅,草民们一日不退。”之后,是一片片不退的声音。
郭府台道:“不退?今日知道该不退了,昨日怎么就不知道!本官曾怎样交代,仙姑乃是本官请来的仙师,尔等也应师事之,可保全城平安。本官守城脱不得身,不过十几日没看顾,以为乡亲父老定能好生敬奉了仙姑,可这敬奉却在何处?仙姑教导,斋戒沐浴,海边谢天,本是千载难逢的福分,行此礼,福报何止消灾。结果竟私自走了大半城的人,又有人不敬仙姑,言语逾越放肆,还有视斋戒为无物的,竟把这海滩,当做风流场。这等人事不休,才招来灾祸。尔等还不思悔改,却在此要挟仙姑,这是还嫌这此灾祸降的小吗!”
说的正是百姓怕的,郭府台厉声一喝,不少人带着哭腔道:“草民们怕灾祸再来,如今家里已经受了重创,可经不起再来一次了。仙姑不做法事,难保日后还有没有天灾。大人,我等都是你治下之民,你可不能坐视我们遭难却不管啊!”
郭府台虽然名声不算好,在景观百姓心里,还算个好官,才有人说出这些话来。郭府台听见这话里,果然有依靠自己的意思,觉得易先生果然说中,心里不小安慰,道:“各位父老,这城也是我的心血,本官为官一方,便是这一方的父母,哪有父母能坐视子民受苦而不理的。何况这世道,天下大乱,景观城孤悬反地,本官与各位父老互为唇齿,诸位遭难,本官也无从活起。只是这天灾,乃是天意,要做大功德,得天意眷顾,才能消弭了。各位父老可听过老天有眼?上天看见你们在此逼迫得道之人,就算她做了一百场法事,也是无用。纣王无道,虽在祭祀上没什么疏漏,一样被周天子灭了。本朝的逆犯崔贤,痴迷法事,为了洗清自己罪孽,可一天一个法事,仍旧被先帝平了,身死族灭。可见法事看心,各位父老不如从此好生尽人事,敬天事师,这等心意传达上去,才是正道。如今师命便是勿扰清梦,尔等还不退下?”
底下百姓稀稀拉拉哭声起来,有人小声道:“房倒屋塌,如何回去。”似是不再执着于法事了,可无家可归,更是个大问题。
景观城有居民九千,这一场地动,近千人失了房舍。虽然房子仍在,但也危如累卵,差不多一触即溃了。郭府台道:“你等现在海滩露宿一日,明日本官便来再做安排。但需远离仙姑帷帐,不得相扰。”百姓们这才退得离鹤娘远了,露宿以待明日。
郭府台待他们全数退尽,向鹤娘帷帐拱手道:“仙姑好生安歇,弟子告退。”倒退了几步,才转身走了,看起来当真十分虔诚。
迟总旗已是撤到了远处地方,待到郭府台看不见了,才开始唾弃道:“好个伪君子,我都听过他带头拆这假仙姑的台,竟又再此惺惺作态,当起那假仙姑的好徒弟来了。”
鹤娘在帷帐里从头听到尾,也觉得这郭府台是变脸高手,忍不住笑了,对姜允之道:“这郭大人,有这等变脸功力,竟只困在这小地方为官,着实屈才了。”
姜允之活了两会,知道前世这郭府台虽不长久,却正经是个人物,唯恐鹤娘轻慢了他,道:“嫂子,如今这时候,郭府台在这地方,可比皇上还灵,嫂子千万不能有轻慢的心。”
鹤娘道:“小妹放心,这么个当官的人,为了大局能屈尊认我当师父,这般能屈能伸,不用天下大乱,已是封建大吏,何况遇见这天下大乱,只要守住这城池,难保日后不能成就一方诸侯,这种诸侯弟子,自是要结善缘。”
这么一番话,既是说来打发姜允之的,也算是实话,引来姜允之灵光一闪,道:“嫂子,二表哥能断人与物吉凶走势,嫂子可也能够?不如看看我的前程如何。”
鹤娘笑道:“你要是个气候,我倒真能看出来,只可惜你是个小娘子,前程在自己手上,别人算的如何能准?你二表哥也不过是顺势猜的,说出来也当不得真。玉虚真人早年为我爹合命,算出我爹当有三个女儿,其一为皇后,剩下两个是国夫人。我爹迷信于此,才离了清虚观。结果我爹不过生了我这一个女儿,日后能做个诰命夫人便是不差了,哪有皇后和国夫人可做。可见这等气运之事,变数实在太多,算了也当不得真。”
姜允之知道鹤娘他爹是个道人,离弃师门才成家的,却想不到还有这等缘故。玉虚真人,是得道的真人了,合算命盘,如何能错。可再一想,她那大哥确实不像能做国共的,更别说做皇上了。这命盘,应该当真是算错了,便摇了摇头,道:“真是想不到,玉虚真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郭府台回衙门之后,易先生为他支招道:“这地动虽大,城里实际失了房子的,不过千把人,估计也能凑几百投亲的,剩下几百人,行宫有下人房舍几百,凑合着男女分开,估计也差不多能打发了大部分人暂时住下。”
郭府台道:“虽是下人房舍,也是行宫,恐怕僭越。”
“有何僭越?这等天灾,分明是大人将得天助,田氏赈济灾民,之后代齐,大人能容这些百姓,便得一心之民。”
郭府台道:“只怕恩重换来仇人。百来人得此赈济,其余不得的,恐怕心生不平。”
易先生道:“不如这般,凡得赈济的,不得平白领受,住一日,合家便要出徭役一日。男丁重修地动时候毁坏的屋舍,女丁为兵士做棉衣。凡是如此得新屋舍的,需徭役至所有屋舍皆修缮完毕之后,若有得了新屋便脱逃徭役的,斩立决,子女没入军中为奴。若尚未得新屋者,离开留下可随其意愿。大人以为如何?”
郭府台道:“似是可行。百来人赶工,希望冬天来之前,便能赶完。”
锦衣卫从海滩往内城区,一路见到房倒屋塌,沿途百姓哭天喊地。迟总旗道:“这些人,成了丧家犬,哭于道路,又有何用?”付御医见着一个伤者,便前去照看伤者了,把迟总旗众人撇下了。因付御医手段与寻常郎中不同,把那伤者吓得不轻,尖叫着不许他动手。这叫声吸引了不少街坊。
迟总旗怕出乱子,叫生瓜过去,赶快把付御医护着架了出来。付御医还不死心,对着那伤者叫:“你那胳膊跟腿一样,虽然看着还好,内里已经断了,可不能大动!”
迟总旗道:“付太医,咱们是皇上跟前的人,您跟那群草民有什么话可说,你这御医下顾,他像见了鬼一样,招来一群混混,要对你不利。这等不知好歹的人,就该遭罪,哪值得你这般操心费神。”
付御医救人遭拒,难免有些讪讪,自嘲道:“我等医者贱骨头,看见个人伤了,便要去看顾一番。总旗见笑了。”
话已至此,也说不出其他来了。一路无话,终于快走到城边落脚的宅子了,这一行人都沉默了。哪还有什么宅子,只剩下一堆砖头与断了长木头,比沿途见到的其他破房,这宅子倒得更彻底,连个房子模样都不剩。付御医惊道了一句:“我的药匣子!”就冲向东北角落的砖头堆上去了。
生瓜道:“总旗,这宅子成了这样,咱们是不是也成丧家犬了。”迟总旗唾道:“呸,咱们是皇上的钦随,自有体面,怎能无家可归,此处房子塌了,那姓郭的便该给咱们安排处新的来。”迟总旗这么说,其实自己都不信,站在原地,对着那堆废墟好半天,最终道:“都杵着做什么,捡砖!”
一众锦衣卫便默默捡起砖头来,整的成一堆,碎的另一堆。迟总旗见这情景,心酸得很,对道路大喊:“天呐,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
这位迟总旗,终于也是学了他所看不起的草芥们,长啸当哭,徒劳地向道路而悲鸣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被牵连在这乱世天灾之下的,谁又不是草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