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存粮早已尽了,不过因为还有大量的麻雀与乌鸦,粮食不再是个问题。
如今的京城,是上下两个样子,对官宦富贵人家来说,已然存了够几年的粮食,歌舞升平,一如往常。对平民百姓来说,艰难如往常。
胡家两位有孕的姨娘,昨天早晨小产,流出两个乌黑的死胎,胡启明为此受了不小的刺激。到今天早晨,突然宣布,他不要这座宅子了,宅子里的东西,谁想拿便拿,这宅子,谁想占便占就是了。宣布了这一消息之后,他自己便乘坐了马车,领着一家人,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胡家豪富,胡启明确实孤身走的,马车也只有一架。外头的人想起胡家能有的巨大财富,都疯狂起来了,平民惦记着吃食财宝,权贵也惦记着,都不顾形象,蜂拥而至,
史铁面家的家丁先到,跟更早到达的乞丐们在胡家门口上演了全武行。史家人怕脏,看乞丐们蓬头垢面,拿袖口掩鼻,骂道:“要饭的东西,也敢跟爷们抢,你不问问我们家老爷是什么人!”
“你家老爷是什么人,哥几个不知道,但哥几个知道,你是你家老爷的狗奴才!”接着便传来一阵大笑。家丁虽然是奴婢,可看着就觉得不入流,叫几个不入流的人骂了,那几个家丁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当下抡胳膊的抡胳膊,抄家伙的抄家伙,口里喊着“让爷教训教训你们”。乞丐们才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拿着刚刚溅的石头铁锹,二胡不说直接往那几个家丁头上便是一顿狂打。
几个家丁看着壮实,实际体力不济。几个乞丐不是寻常乞丐,没几下便把那家丁打的不动了。
“这几个家伙是不是死了?”
“死了便死了,扔街头上,自然有人烧了,咱们几个进去拿了钱财,就离了这地方,就是官府要找,也找不到咱们。再说官府的人都死绝了,哪用空找咱们。”
“说的事,咱们还他妈耽误什么了,趁旁人还没来,赶紧找去。”
这几个乞丐不再耽误,一溜烟跑进胡家去了。
胡家却没什么东西,空有个亭台楼阁,连窗户玻璃都拆得没了。胡家地方不小,几个乞丐,顺着空屋跑了个遍,连半个铜子儿也没捡着。胡家原本后门众多,从时疫闹开了之后,把侧门和后门都封住了,墙又高,翻不出去。几个乞丐没奈何,只得原路又回去大门了。
大门口这时候人可就多了。之前与乞丐动手的几个家丁原来只是被打得晕过去了,此时醒了过来,史家也来了接应,史家放了几个家丁进去搜集财宝,剩下的一堆人横在胡府大门口,拦着不让其他人进去。史大人在京城,秦首辅都要给三分面子,换成平时,没人敢跟他计较。可老话说的好,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众人分明看见几个杀父仇人在眼前了,多少面子也没用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父老们,他们官宦,本就能吃香喝辣,咱们小民,是过一天少一天,眼看活不下去的苦人,这胡大官人舍了家财给大家伙,是天降活路给穷人,他们这群赃官竟然还派了这群狗腿子跟咱们抢。这就是要断了咱们活路,害怕他什么,杀了这一伙狗腿子,挣出一条活路来!”
“说的对!大不了一死,咱们本就是只剩半条命,活的不如老爷们家里的一条狗,当是官老爷怕咱们,不该是咱们怕他。冲过去,拼出条活路来!”
其实这大群的队伍里,不止是百姓,还有许多家丁。可这史家人做派不知好歹,也跟着那群百姓一起冲了过去,把第一排三个家丁已然踩在脚下了,后几排的才知道害怕退避。一群人涌入之后,那几个乞丐趁乱,便溜出去了。
胡家是个空宅子,之后涌入的人找了一圈,哪见到什么财宝,只见到各屋空空。
史家人在胡家也不曾找到什么,又听见门前乱了,不敢折回去,仗了人多,把胡家侧门的石头搬来,急忙从侧门跑了。其实他们不跑倒还好,这一跑,又没跑利索,叫人看见行迹了。
其他人正琢磨胡家家产呢,见着他们鬼鬼祟祟,从侧门跑出去了,当即便觉得,分明是这些史家家丁,先来一步,把胡家的家财,从侧门运回史铁面家去了。也忘了这本就不是他们的,只觉得本该自己得的财物,叫一群狗腿子抢走了,简直怒从心中起。
几个其他人家的家丁道:“这可如何是好,已然叫史家拿走了,咱们且回去吧,可惜辛苦一场,史家人竟然把窗户都卸了。”
窗户原是胡启明自己卸了运走的,史家人来的时候,便已然是这般景象了,可这话说出来,谁会信呢。各路家丁尚有活路,又不是为自己争的,没有了也就这么算了,纷纷扭头回去。剩下一些草民,把指望都寄托在这上面呢,如何肯就范。
“史铁面又算什么,逼急了老子敢把玉皇大帝拉下马,老少爷们,咱们去把应得的东西要回来!胡家官人说了人人都有份,凭什么他史家独吞!”
“说的好!咱们去史家要回东西来,若是史铁面敢不给,咱们活不成,也要他垫背。”
史家明显已经有了防备,这群人到了史家胡同口,就看见墙头四五个拿着“火龙”的家丁,火龙是京城里的新玩意,专门用来远距离烧尸,富贵人家如今都有了这等东西。这些平民不曾见过。
那几个家丁,看见一群脏兮兮的平民来到,在墙头骂道:“不长眼睛吗,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就敢随便来?赶快给爷滚开!”
“你算哪门子的爷,一条狗也敢称爷。”这群人根本不买账,有不少人捡了石子便往那家丁脸上丢。家丁看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往回跟史铁面禀报了。史家之前的家丁,空着手回来,害怕史铁面疑心自己,不说胡家只剩一个空屋了,只说胡家东西全数让刁民抢走了。史铁面如今心里正恼恨呢,听说外头刁民又来了。
那把持这火龙的家丁,被这群小民侮辱了一番,心里全是恨,这回报也是添油加醋,说的好似刁民要造反一般。史铁面刚刚听说了刁民抢财物,再一听这等消息,分明是刁民要造反。又害怕这群人身上脏,传来时疫,几乎是没有犹豫,一叠声叫道:“这还用问我,这群刁民,若不能收拾,还要你们何用!”
家丁等的就是这一声。这些日子烧尸,烧得有些家丁的心也变了,看见东西被烧就高兴。也没什么不忍心,拿起几个火龙来,朝这下头的人便喷。四支火龙喷油,喷火星子,没一会儿就把底下的人群点着了。这火龙不知哪里来的,邪得很,喷别的都不着,唯独喷在人身上,才能着的起来。
这一点火,原本蜂拥的人群,更加蜂拥了。着火的几个人,身上带着火,往外头出不去,就往前,朝着史家大门上扑过去了。史家的大门修的结实,也经不住这么多剧痛的人扑,里头的人吓坏了,把能找来的东西,都拿来支上,才算勉强把大门撑住。但外头的人仍旧没完,烧死烧伤了一大批人之后,火龙里就没有油了。原本也快到了天油的时候,无奈门口被人堵住了,也就只能这般了。
史铁面也想不到,这群百姓怎么就会跟他杠上,在屋里团团转,骂道:“这群该死刁民,老夫这般忠君体国的也敢来犯。还有那胡启明,好好的散什么家财,真是个祸害!”
胡家的马车,一路往北,胡启明骑着马,一路疯狂地笑。笑声十分怕人,几位姨娘挤在车里,不敢大声说话。两个白氏才小产,还裹着被子,头上绑着红绸子。
弄巧小声对冯怜怜道:“冯姐姐,老爷这是怎么了?一直在外头笑,听着渗人。”
这狭小的马车一路北行,挤了许多人,因白氏怕受风,车帘也不能开,家丁又都不知差遣到哪里去了,外头胡启明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叫弄巧心里着实有些没底。
冯怜怜到底是跟着胡启明多少年的旧人了,倒也不害怕,道:“老爷就有这毛病,心里实在不痛快了,就喜欢这么嚎叫一阵子。前几年小少爷殁了,他这么嚎了三天,想想真是让人心疼。二太太出家,他也是这样。咱们老爷心里怕是比谁都苦。”冯怜怜说完,自己也拿手绢摸了摸眼角。“老爷也快而立了,想要个后继,如今又没了,想想也是揪心。”
这段话,冯怜怜说者无心,可弄巧这听者却有意了。弄巧想起她自己的孩子怎么没的,胡启明在她有孕时候,也不见有什么照顾,孩子没了之后,也不见有什么伤心,分明是对不起她。这话如果说出来,冯怜怜能反驳出一万句来,弄巧有孕时候,为了照顾她,被压制最惨的便是冯怜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