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姑姑是太后身边第一忠仆，也因她族人皆依附于南京周家而活。在这么个普通的行宫墓园里，已经埋了她的族兄李成，也埋了如今的皇帝。刘进喜手里还拿着锹，看见李大姑姑一脸正色。
“你若是真有什么打算，便自去打算吧。这个时候，你就算是投了康军，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寻常夫妻也未必是同路人，何况你我菜户之间。”李大姑姑便自己走了。
大姑姑走了，刘进喜却并不担忧，只把铁锹丢了。瞧了一眼李成的墓地，当真是只有一捧黄土，外加个木头牌子而已。刘进喜在李成坟头上，把准备好祭品摆上了。这行宫的墓地不许随便祭祀，不过因为被埋的还有皇帝，便没人计较这些祭品了。
刘进喜往那祭祀酒盅里倒了些酒，道：“大总管，咱家认识你也快二十年，怎么也想不到你是个死心眼的人。”之后就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回了太后处伺候。
第二天一早，太后处就再没见过刘进喜，有人说他拎出了一个包袱，从前头宫门出去了。也有人说他因为李成的死儿难过，想不开投井了。
何崇让护着太后，轻车简从，从山堡直奔南京。离开山堡没多远，便看见十多人骑着马，朝车驾这边赶来。何崇让已然命精锐准备，若是这十多人敢妄动，便要格杀。
太后搂着大皇子，李大姑姑抱着晋王，在车内已然准备随时逃离了。
这十多人才算靠近，便有一人滚鞍下马，去扶那为首的一人下马。那人到了地上，便能看出腿脚有些不便。何崇让心里琢磨：“这是什么人，骑兵带头的竟然是不良于行？”
车驾里，大皇子看见个全副武装的人，跛着脚走过来，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吓得躲在太后怀里，连声叫“皇祖母”。
眼看那人逐渐靠近，何崇让道：“太后车驾在此，何人竟然惊驾！”
那跛行的骑兵才站住，对车驾方向拱手道：“小的周泯，奉家主周声将军之命，特来护驾。”
太后听说是周声派来的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叫道：“竟是哀家娘家人来了，可是周家勤王大军来了？”
周泯把嘴唇弯出一个弧度，道：“娘娘，护驾的人马在远处。小的们先行前来，护送娘娘去渡口。”最近的渡口离此也要行上一天一夜，何崇让十分怀疑这十余人马有何作用，不过毕竟是周家的人，何崇让索性闭上了嘴，更何况，他认出了这为首的是周泯。
太后把何崇让叫到身边，小声问：“你在南京多时，可认得这究竟是不是周家人？”
何崇让道：“娘娘，奴婢看，这应当真是周老大人派来的，那为首的官人奴婢认得，是老大人的养子，周泯少爷。”
“哀家哥哥竟然还有个养子，他那腿是怎么回事？别是被周老大人打了逐客棍吧。”周家有不成文的规矩，逐出不孝子弟，须得先打逐客棍，打瘸一条腿，再行驱逐，也避免这些不孝子弟冒认。虽然有些小人之心，太后看见周泯腿脚不便，难免想到这一段来。
“奴婢到南京时候，这泯少爷就已然是这般了，应当与逐客棍无关。”
太后的心这才安下来，道：“十几个人，也来护驾，可见他的孝心。”这便是太后对周泯一行最后的评论了，之后便再未曾多说什么。
周泯指挥着，要这太后一行的车驾不眠不休地赶去码头。太后听了，也颔首，对何崇让吩咐道：“行军之中，难免如此，你们辛苦些，听周泯安排就是。”
周泯再是个养子，也是正经周家人，何崇让可不想与他争锋。从周泯来了，何崇让便全听周泯指挥了。
说起来何崇让最近心情十分不错，皇上驾崩了，作为个内官，他该哭一哭以示忠心，可实在难以抑制内心喜悦，只能在腿上划上两刀，时时按着，以做出痛苦状了。
这样几千人马，并不适合如此不眠不休，然而何崇让似乎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似乎有追兵声音，只得咬牙跟上了。这么跑过了一天半夜，身后的追兵声音渐大。何崇让对周泯道：“不如留出些人断后，公子护送娘娘上船？”
周泯却摇头道：“身后那群，未必能追上，也不知人数多少，贸然分兵几路，恐怕叫人一一歼灭。还是合兵一处，倘若敌人攻来，也有全力一击护主逃离的可能。”
不知为什么，何崇让总觉得周泯说护主逃离的时候，有些讽刺意味。不过这种讽刺是周泯平时便常见的情绪，似乎并不值得深思。
最后被周泯说中，身后的追兵直到太后登船也未曾出现，周家不知何意，来接太后的船，便是上次周小将军来京城时候开来的。太后登上这艘船之后，被周泯请到船里唯一布置过的内室里头。外头船开了，周泯才卸了盔甲，方才正是参拜了太后。
周泯本身生得不错，穿着布衣，看起来好似个寻常读书人。太后道：“难为了，这么个文弱孩子，大老远来接哀家。”李大姑姑抱着晋王在一边，太后微笑，指着晋王道：“这是晋王，论起来，跟你还是表兄弟呢。”
周泯道：“娘娘抬爱，小的参见晋王。”说完，当真给晋王磕了个头。
晋王看见有人拜他，拍着巴掌，咯咯笑起来了。
李大姑姑道：“果然是天性，王爷见到太后的亲人，分外亲近，也不怕生。”
内室正一派团圆景象时候，外头传来大皇子的声音，从上船之后，太后便要奶娘看好大皇子，不让他到处乱走。可惜千万防备，还是被大皇子给跑了出来。还未进屋便喊道：“皇祖母，皇祖母，你在哪？”
太后一听见这声音，眼神都好似锐利起来一样，道：“元氏难道是个死人，怎能叫他到处走！丫头，你去把大皇子带回去。再见到大皇子乱走，定要把刘氏问罪了！”
李大姑姑看了一眼周泯，把晋王交给屋里其他侍女，自己匆匆而去了。
通过门缝，周泯还是见到了大皇子，心道：“这眉眼，竟是跟方妃一个模子刻的。”李大姑姑关了门，还能听见大皇子因为被抱走，哭闹的声音。
李大姑姑也不敢说什么，送大皇子回了屋，刘氏正焦头烂额在找他。大皇子还哭闹着要皇祖母，李大姑姑骂了刘氏一顿“不知轻重的东西”之后，才开始劝大皇子：“小主子，太后不叫您见，是为了您好。您可还记得方娘娘？”
方妃是他生母，叫这皇子如何不认得。想起方妃突然就被皇上逐出皇宫了，大皇子眼里忍不住仍有恐惧。李大姑姑道：“小主子，咱们今时不同往日，娘娘都要将就些，您也得将就些，不然也要像方娘娘那样了。”大皇子这才彻底怕了，只敢小声哭，连喊叫都不敢。
李大姑姑对刘氏道：“礼贤长公主也在船上，他们姑侄一向亲厚，你带着小主子去跟长公主玩耍不好？”元氏道：“长公主一上船，便被泯公子格外关照，送去太后隔壁住着了。奴婢如何敢带着小主子去。”礼贤长公主，谶言里未来母仪天下之人，李大姑姑看到周泯如此安排，不由得叹息。
李大姑姑再回到太后身边的时候，周泯已经走了。太后这内室，布置的确实尽了心，跟宫里的太后居室差不多，只是小了不少。太后似乎已经知道隔壁住着先帝的庶女礼贤长公主，对李大姑姑道：“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若是天意真是如此，哀家也不知如何了。至少是先帝血脉。”
“娘娘，您别这么说，奴婢听了难过。”李大姑姑说完，当真流下了眼泪。
“难过什么，哀家都没难过。大皇子安顿可安顿好了？”
李姑姑回道：“已然安顿好了，小主子懂事，知道娘娘苦心，已然不闹了。”
太后在这间内室里，恍惚有回到宫中的感觉，神情似乎在回忆过去，道：“方氏啊，哀家当年若是直接赐死了她，如今或许还能自在些。哀家这孙子，成也因为方氏，败也因为那方氏。哀家不求其他，他能留下条性命算不错了。只盼着周家人，灭了那方氏，心里解了恨，应该不会难为大皇子。”太后心里想的容易，叫周家人处置了方氏，周娘娘的旧恨就不计较了。
太后这心思活动了没多久，就听李大姑姑道：“奴婢听说，方氏还好生活着，在龙兴寺伺候周娘娘呢。”
“这贱婢，哀家的儿子都死了，她还活着，害了哀家侄女，如今又要来害哀家孙子。罢了罢了，哀家已经没了儿子，先帝还不肯放过我们。这都是报应啊，报应。”太后声音不大，却十分痛苦低沉。
李大姑姑不敢接话，在一边低着头侍立着。
周泯在甲板上指挥着大船航行，这只船队，有五十艘船，浩浩荡荡行在海面上。周泯看着远方，表情让人很难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