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侠紧了紧两手衣袖,老学究般述起因果来。
“李姑娘,这你就不懂了。眼下这点小小的水灾啊,还闹不穷富人。天下的富人都分好坏,这人间每到灾荒之年呢,有些富人心善,开仓放粱,施粥赈灾。可有些人啊,趁这个机会,抬高米价,大发上一笔灾荒财,偏生这又不违法,官府也治不了他们。这世道,穷人越来越穷,奸商却是越来越富啊!”
“这次你可打探清楚了人家,别再是偏听错信了吧。”想起方觉之前夜盗沈将军府的“丰功伟绩”,月凌不禁为他深深捏一把汗。
这孩子原本还不打算说出当日的误会从何而来,在她的百般威逼利诱下,方少侠总算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实话。待到那真相一揭露开,方少侠冤枉无辜的罪责虽是洗清了,只是……聪明二字也已与他无缘。
话说沈将军凯旋游街那日,方少侠正正站围观百姓群中,本也是闲来无事凑凑热闹罢了。却忽的隐隐听身边的人议论了一句,“哎……民脂民膏都入了将军府,如今圣上又赐了这么多金银财宝,沈将军可真是有福气啊”。
那人就这样自言自语着,旁边也没谁搭腔,按说总是疑点重重。可谁晓得,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向深得民心的方少侠就此深信不疑。也不明察暗访论个真假,也不问问说这话的人可有凭据,也不再向其余百姓问一问究竟,当晚便携着障刀进了沈府。
许是因着沈天若将军的头衔,这回方觉倒是不狂了,乖乖的黑衣蒙面,不怎敢露脸。只是他张口闭口的“朱门酒肉臭”,白生着一双耳朵,愣是半句解释的话都听不进去,只凭着一股子替天行道的正气,就此好心办了坏事。无端害自己就此命赴黄泉不说,惹得民怨沸腾,还险些搭上了沈将军一条命。
梁公子得知此事经过之后,当下不禁仰天长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切再清楚不过,这等拙劣的嫁祸手法,十成十是那冯延寿的杰作。他这个败笔同窗,他最是了解了,有贼心有贼胆,只是不幸没生得个做大恶人的头脑。做什么事都只敢偷偷摸摸的,那副贼心贼胆不是折在同窗手上,便是断在他家老子的棍棒底下。
漫说是杀人放火的事他决计不敢做,便是狠下心去敢了,怕也没那本事做成。以方少侠的身手,京兆府衙里那群酒囊饭袋,就算再多上十倍的人,也绝难是他的对手。若要追缴赃银嘛,得从京城穷苦百姓手里头一家家地收回来,费时费力不说,一有个风吹草动的,传到谁的耳朵里,他冯延寿一准儿头一个吃不了兜着走,这等事他可不敢做。
只是,凭本事贪赃枉法得来的钱,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被弄走了,好歹身为朝廷命官的冯府衙,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把钱拿回来是不可能了,这亏空,他不咽也得咽。但对方少侠的怨恨,却是免不了一日强过一日。报仇两个字,整日里萦绕在冯延寿狭隘的心头。
直接派人追杀?手底下一帮人全是手下败将,逃起命来没个底线,若能活着回来,不费他一堆子医药钱已经是不错了。他们也就是欺软怕硬的本事,欺负欺负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追杀方觉,简直痴人说梦。
听说江湖上常有拿钱消灾的杀手,只要奉上金银,便能为主雇除掉任何想要除掉的人。冯延寿也曾动过这个心思,只是才想了个头,又被硬生生扼杀了。一来,花上几百几千两的,他着实舍不得,一分一毫都是他的心肝儿,要交给别人换条命,他只觉大大的不值。
二来,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剑客,若是一不留神见财起意,回来就把他也给杀了,捎带手霸占了他的家财,或再使个易容术,冒充他做起了京兆府衙,他却被埋尸何处,只能暗自向阎王爷哭诉去……
想到此处,冯延寿断然绝了那念头。跟江湖沾边的人,他还是别有牵扯了。一个梁潇,整的他终日里好事被搅,动不动挨上一顿板子;一个方觉,一有兴致青天白日地来取走他的银两,已然害的他敢怒不敢言,若再招惹上什么杀手,那他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觉夜盗将军府的劫难,多半是冯延寿见自个儿的不义之财被盗被抢,思来想去咽不下那一口气,却因着不义之财来路难说的缘故,不敢声张,更没法子立案,绞尽了脑汁,这才想着哄骗方觉盗些许清白财物,正大光明地缉拿报复。
梁公子莫名有些赞许,这想头倒是抖着几分激灵,似是冯延寿见识长进了,竟能琢磨起祸水东引的计较来。只是,实在不知依着那位冯府尹以及他那一众惯来只懂得溜须拍马的属下们的思绪,究竟何来的自信,竟会觉着似这般轻描淡写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就真能将祸水引到天若身上。
但现如今,更令梁公子想不到的是方少侠的天真无邪。他也不过长方觉三岁,同样是年未弱冠,同样是少年行侠,同样是嫉恶如仇,梁公子敢打包票,当年他十六岁的时候,纵使称不上智计无双,也决计没有方少侠这般率性好骗。
站在人群里的,定然是百姓,百姓说的话,定然不会有假,这大概就是这个年方十六岁的少年平日里判断真假的准则。难怪每当问及,他总是闪烁其词,万般回避所谓“受奸人挑拨”的详细,大概是自打活过来以后,惊悉了真相,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吧。
方觉约莫是想起了自己此前的光荣事迹,面红羞愧之余,深觉从前的黑历史已经严重损害他的声誉,使得所谓诚信二字被他感人的聪慧所掩埋。方少侠郁闷着,委屈着,立时恨不能指天誓日证明这回是如何地铁证如山。
“这还能有假?这次我可是照着借来的户籍,一家家明察暗访的。”
“户籍?对哦。”月凌顿时豁然开朗,人间的户籍上记载着一地各家所有人的年岁姓氏,除却来日事迹和此世阳寿,其余的,较之生死簿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只要先盯着户籍找到凤唐镇上所有姓赵的人家,总比大海捞针似的去镇上一家家问来的快些。
“对什么?”方觉一头雾水,他说了什么?李姑娘怎的就这反应了?户籍二字虽是接着他的话茬,但总觉得他们说的已然不是同一件事了。
“方少侠,户籍在哪儿啊?”月凌没多作解释,此刻她只心急如焚,恨不能今日就赶忙将户籍翻个遍,赶紧找到李御史失散十年的女儿,再立刻将她送回京城御史府,叫他们一家团圆。
虽没怎么明白月凌的用意,方觉倒是古道热肠,“在我房里,李姑娘若要看,只管请便。”
“好嘞。”月凌一高兴,连客套话都免了,说完就往方觉屋里奔去,梁潇连连跟上。
方觉看着这两个形影不离的背影一前一后往自己房里去,看戏似地笑了笑,趁着将黑的夜色,顾自往后门出去了。
一把推开房门,到了方觉屋里,月凌翻来覆去从一堆潮州各地的户籍中扒拉出凤唐镇的户籍,又把这一堆户籍搬到自己房里。月凌在案几前查阅,一抬头看到梁潇却安然坐在榻前的红木圆几旁,拿着茶杯玩着看她如何辛劳。
“我说梁公子,李玉溱好歹也算是你的世妹,你虽没见过她,好歹还有长辈的情分和沈将军的托付在那儿,就这么闲着……合适吗?”
边说着,月凌立时没好气地随手丢过几本户籍甩到梁潇怀里,也不管他接不接得住,伤不伤的着。
梁潇刚想再对付几句,讨价还价地议论会儿天若的嘱托对象,哪想话还没出口,几本户籍便迎面飞来。梁公子摔下杯子,下意识地接住了那几本册子。好在他将杯子举的不高,一摔落在茶盘上,声响不大,也没碎了,只是忽的吓了一跳,险些没反应过来。
“你干……”还没等抱怨完,抬头看了眼月凌那略带杀气的表情,梁公子瞬间怂了,连连翻开户籍,伏低做小般谦逊道,“我懂,我懂了……”
两人找了半天,都有些烦闷了。好在镇上的人家总共就几百户,要找到所有姓赵的人家倒还算是容易的。只不过每家每户人口众多,有的高门大户旁支众多,再加上丫鬟小厮,大小常有几十乃至数百人。
可这些大大小小的门户,不论是主是仆,只要和赵姓沾边的,少不得都得一个个地翻找过去。这样一来,要在所有姓赵的人家里头找到一个年方十七岁的李姓媳妇,劳心劳力的,着实是有些费时了。
直到第二日下午,梁公子和李姑娘这才把整个凤唐镇的户籍过了一遍。月凌倒还没怎样,梁潇本是凡人之躯,一夜没睡不说,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此刻下眼皮吃力地撑着上眼皮,只能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这儿十二户姓赵的人家,都没有年纪符合的,你那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