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一个“我”字，余下的，叶公子皆未出口。
他怎会不肯？先前，只怕自己配她不上，更怕圣上和皇后绝不会同意。若是知道，自己的拒绝，会害得他如此，他早些时便该摒弃这一切世俗偏见。哪怕圣上和娘娘不答应，他拼死也要求个结果。
何况……这等前事，阴差阳错，横不过命运作弄，有心之人设下陷阱，本是连什么世俗偏见都未必算得上。他知道，也明白，纵使真相大白，世人千夫所指的，必是那张秀才与薛小姐，于他……其实不过同情怜悯。可他却偏生自尊之意太甚，视这等怜悯之意，犹似洪水猛兽，仿佛终生之耻。
如今，圣上算是答允了，只要……他肯付出二十年的寿命，便可与公主相守。只是……他少了二十年可活以后，只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这世上，她会不会孤独，会不会寂寞，会不会伤心？
“罢了罢了，我老实告诉你，这相思之症，乃是公主命中之劫，你先时一念之差，也都是生死簿上早写好的。可阴间还有个规矩，夫妻同命，只要你成了公主的丈夫，你们俩便可共享余生寿数，同生同死。只是……此违天命之举，你须是要付出二十年的寿命作代价。你可想好了，一旦渡魂救人，你这二十年寿命，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李姑娘好容易堆砌了这一番措辞，让先前的谎言听起来更天衣无缝些。当初她可是信誓旦旦地答应了公主，定会叫她如愿的。如今，大江大河都闯过了，要是败在叶清棠这倔脾气上，她的脸往哪儿搁？
原怕叶公子当真会为了那二十年纠结不已，哪知他叹叹气，竟是笑说道，“无妨，世上有多少夫妻，结发时说惯生死与共，到最后，却仍旧黄泉路上有先后。我若能与公主就此同生共死，岂不是好？”
“我未与圣上和皇后细说渡魂之法，他们只当此劫过后，公主会长命百岁，只你白白折了二十年寿命，到时候，你可别在他们面前说漏了，惹他们伤心哦。”李姑娘想起自己这似乎略有些前后矛盾的话，也只能这般强行找补。
“那是自然。”叶公子点点头，对这些事并不甚在意。他原想问一问，他与公主，还能共度余生多少年。可转念一想，凡人寿数，自来也是天机，上回李姑娘闯幽冥救方少侠，好说歹说才知晓了方少侠的寿数，于他……怕是绝难知道的。
也罢，不知道也好，若是知道了，每天数着日子算接下来的命，那该有多难熬？人生难得糊涂，既是快意了自己，也不必多劳烦别人。能成全他这一桩姻缘，老天爷待他已是不薄了，若是贪求太多，怕是又会失去更多的。
“我最后再问一遍，叶公子方才的舍命之言，可当真？”李姑娘象征性地表示她对这件事的慎之又慎，力求把表面功夫做到最足。
叶公子瞪大了一双眸子，说出来的话，全然在意料之中，“自然当真。”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我信公子。”李姑娘边说着，便一挥衣袖，撤了屋里屋外的屏障，缓步踱到门边，“吱呀”一声将门开启。
“李姑娘，如何？”一听这开门声，帝后二人赶忙围上前来齐声问道。
李姑娘淡淡一笑，仍不忘强带上几分酸涩，不敢将心中畅意尽数吐露，“陛下想来已将户部尚书召来，既如此，且请先批下婚书，民女好设法救得公主。”
“好！好！”圣上当即转身，凄楚中顿含了一丝笑意，忙对身后一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急切道，“许卿，朕已亲笔写下婚书，你速速去盖上户部官印，交由李姑娘。”
“臣遵旨——”那许尚书深深执了一礼，趋步走向案几之前。
李姑娘看着许尚书趋然至前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双手相叠，低下头道，“请圣上多撰一份婚书，再由许尚书盖印。”
圣上一脸茫然，不知缘由，不经意间便出口问道，“却是为何？”
“一份留存以作阳世凭证，另一份……需烧祭阴司。”李姑娘立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反正凡人也不懂神仙的规矩，根本也不会有谁来拆穿她。
其实一份两份的，根本没什么要紧。多要一份，无非是想这时便带去让小公主看看，也好定了心意罢了。凡间的规矩，她多少也知道一点，婚书虽是这般生效了，可依着惯例，这般盖印之后，还得送去户部层层批阅存档。
虽说绝难有什么差错，可这样一来，不知多久才能到了小公主手里。她那脾气，她那谨慎，宁肯饿上些时辰也不冒任何被发现的风险。到了这婚事上头，想来便是圣上亲自下了圣旨，她还一怕父皇收回成命，二怕叶公子抗旨不尊呐！
哎……李姑娘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叫她放心的法子，一听圣上那“婚书”二字，这才猛然醒悟，大抵也就这婚书能定她心绪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朋友一场，全当她善解人意咯！这么大的忙都帮了，再帮个小忙算什么呀！
“阴司？”圣上一脸的讶异。这两个字，于阳世的人来说，都是忌讳。
“正是，烧祭阴司留有凭证，才可作渡魂之法，否则……口说无凭，阴司怕是不认这夫妻名分的。”老实说，李姑娘也不知道阴司是靠什么定人间男女的夫妻名分的，她甚至不知道，生死簿里凡人的寿数，都是谁定的，又是依着什么定的。
有时候想想，作为神仙，对这些事那么无知，她也挺惭愧的。可是……这也不能全怪她吧！她便是有心想问，也得有人肯告诉才是啊。她的疑惑这么多，这些年问别的事都问不过来了，哪还有心思管凡人寿数的事？毕竟去年之前，她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凡人。
“罢罢罢……不过多写一份婚书而已，全依姑娘的。”正当李姑娘在那儿惭愧之间，圣上已然趋步到案前将婚书以草书写就。
李姑娘回过神来，眼看着圣上倏忽几下将一纸婚书写就，心想着大事已成，不禁顾自暗喜得意。待等得许尚书盖上户部官印，皇帝赶紧拿过其中一份婚书，递到月凌的手中，“李姑娘，万事拜托了。”
“圣上放心，叶公子既肯作此牺牲，公主决计会康复如初。”末了，李姑娘还不忘歌颂一把叶公子的伟大牺牲。
“多谢，多谢……”圣上拱手执礼，微微低头。李姑娘与叶清棠此刻具站在他面前，这一礼，也不知究竟是对谁人鞠的。
叶公子心系公主安危，又思虑甚多，不曾在意这遭。李姑娘自恃身份，更是没曾怎生多想，便安心受之，“圣上与娘娘且在此安心等候，不刻公主便会安然。”
“姑娘几时作法？可消准备什么清香贡品？”半分有关女儿的事，皇后心中都会急切不已，更何况如今，李姑娘的一举一动，或许都系着文音的生死。虽然李姑娘说，只要叶清棠肯舍下二十年寿命，她就有法子叫文音万无一失地醒过来。
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万无一失？就算扣着手指一滴一滴地数着滴漏，也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李姑娘说，她早年间随仙人修习过道术仙法，也许，她确是强过宫中的太医，胜过那些欺名盗世的假高人许多。
可是莫说照着她的意思，她还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也有算不准自己命数的时候，或许也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十成把握……这样的保证，能叫她安心许多，却不能真正叫她一点也不担忧。现下躺在清心阁里的，是她唯一的女儿，暗想着生死或许便在今日哪时的一瞬之间，她这个为人母的就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可是不平静又怎样呢？她分明什么忙都帮不上。一会儿，她只能站在别处干等着，等着李姑娘的一句回话，或是等着文音可会开口叫她一声“母后”。如今，她变得愈发患得患失起来，明知道清香贡品这种小事，若有需要，李姑娘定然会提，她却仍是怕谁匆忙间记不得一般，非得亲自过问一遍。
大抵天下为人父母者，具是如此之心吧。但愿天可怜见，莫让她守着十成的希望，也最终化作泡影。如果可以，她宁愿折寿的那个是自己，宁愿受苦的那个是自己，也不想着如今让女儿徘徊在生死边缘。
“娘娘……这些事，不劳烦娘娘费心了，您只消静等着公主醒来的好消息便是了。”
李姑娘心下怜惜，却也不能直言相告，只得反复作些安慰之辞。皇后心中繁复，悲恸之念愈增，瞧在月凌眼里，自然也是明了的。想来慈母爱儿之心，向来如此，她在天上的母亲不也是这般吗？当初她大病了一场，一醒来，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有些糊涂了，却见母亲守在榻边，父王立在桌旁，三哥焦急地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