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俊那案子下堂之后，夜里宴罢，众人各自归家去，静候着将来严李两家的婚事，自不消说。凡尘岁月容易渡，须臾又是一月有余过去，暮春的时节，不冷不热，正是闲散恣意的好时候。
听说一个月的功夫，御史台已审完了那桩案子，连同些有的没的统共都翻了出来，新罪旧罪一道罚。听说冯延寿被降了职，远调到极北苦寒之地作个地方官，也不知他会否收敛些许，可好赖是惩治了他，总算又不伤及冯世伯一片心，不使冯家就此绝了后。
至于赵文俊，李家自是再不需要这么个西席的，结了月钱遣散出府，由他在京城自生自灭也好，回潮州做他的少爷去也罢。他倒是聪明，也不知是否知晓回潮州也是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的了，出了李府之后，整日游荡在京城，有事没事替人代写书信，勉强倒也过活。
赵家在潮州这些年，素有奸商之名，久来为富不仁，不得人心的。都不用怎生公报私仇甚至栽赃陷害了，再要从里头挑出些错处本就不难，按律是该查抄家产，再按相干与否处以多少多少年的牢狱。
可严公子觉得，便宜他们安稳吃个十几二十年的牢饭，不过限了自由，也太难消心头之恨了。那张安，桩桩坏事少不了他出的馊主意，前情今事，数他最恼人恨。便得判他个充军流放，此生再不得踏足中原。
至于旁的人，查抄家产之后，明里判个流放总归依律不和，不如就让还他们个自由，全在面上落得个慈悲。那群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太太们，一旦身无分文，必得是或为奴婢或上街乞讨的，对于他们来说，这比关在牢里更叫人受不了。
在牢里头，好歹三餐有着落，还算有个安身之所，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的，除了环境不好，竟没有别的不适。可若是到了外头，必得是倚仗人家的脸色过日子的，赵家往日里威风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要想在潮州过的好，怕是极难的。若要离乡背井，偏又是一两银子都没有，动不得身。既然他们过不好，严公子自然也就安心了。
众人都安心了，可偏生待在相府里许多时日的柳朎胧难以安心。她满肚子的话，不知该不该说，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逃出来究竟为的什么，求李姑娘，又不知道她想人家怎么帮她。分明前事纠葛，她却半个字都不愿往外说，只让人家巴巴地空想着法子。
可……她也迷茫啊！她就是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来找李姑娘的嘛！李姑娘那天答应的也是好好的，可一扭头吧，也不知是想不出法子还是懒得想，好像什么进展都没有。倒似乎……跟梁公子走的越来越近了。
虽说……他俩原先也不远吧。可这些日子，她偶尔溜出屋子到府上各处随意转转，总是能听见府上丫鬟小厮们的闲言碎语。东拼西凑地拼到一块儿，她竟是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来。李姑娘……好像思凡了！
暗里说，她一个小妖怪，是没资格管这些事的。可是……地位再卑微、再无知，她也晓得天条规矩。情爱，那是独属于人间的，甚至于常常在人间，也未必摆得上台面。仙也好妖也好，倘是动了凡心，只藏在心里还好，若是不管不顾，任由它一发不可收拾，那真真是天知道后果是什么。她……是不是该提醒李姑娘一句，免得她泥足深陷啊？
可……她一个道行潜微的小蛇妖，暗搓搓藏在梁府。连寄人篱下都算不上，更是得提防着这个提防着那个地来捉她，自身都难保了，同李姑娘说这些，人家听吗？其实……梁公子为人不错，出身自然好，长的也俊，文才武略又统是人上人，李姑娘若是个凡间女子，倒是桩极好的姻缘。
只是哪有这样多的如果，好像……事情就是这样的发生了，无论究竟该与不该，都已成事实，便如同她当年一样。有些事，再不愿承认也是没用的，再伤心也改变不了。李姑娘心里头究竟是怎样想的，得过且过？还是……甘愿就此剔了仙骨，做一世凡人？
“想什么呐？这样出神。”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柳朎胧抬起头一看，果然是她……
“李……李姑娘……”方才还想着她的事儿，这猛一见着，反而倒有些慌张了。
月凌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不咸不淡的，倒也不怎的将她的慌张看到眼里去，“这些时因着玉溱的事，倒是把你给忘了。不过还好……总算明空没有找到这里来。”
“李姑娘，你……”柳朎胧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那样的措辞很是不妥，不得已又给硬生生咽了下去。
月凌这才觉小蛇妖心里定是有事，方同她笑问道，“我怎么了？”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柳朎胧想要旁敲侧击地关心关心，却不知这话听在月凌耳朵里，早已成了别样光景。清霜曾告诉她一些事，告诉她明空和尚的俗家名字，并着梁潇那不知搭不搭边的猜测。她觉得……梁公子猜的很有道理，尤其是柳朎胧问出这一句之后。
“啊？”嘴上的惊讶已然快过了心中的思量，月凌的第一反应，就是诧异。
“我的意思是……”
柳朎胧还想多解释几句，哪晓得不等措好辞，李姑娘已经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同她侃侃而谈，“你既已问出这句话，此刻心里想的是谁，你便已是喜欢上谁了。”
柳朎胧一愣，直来直去地也没绕弯，“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月凌只当她毫不自知，反是要好好计较计较。
哪知道下一刻，小蛇妖出口的话，却叫她立时目瞪口呆，“可……可我现在心里头再想的，是姑娘你啊！”
这话一飘进耳朵里，月凌当场懵了，她一定是听错了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什……么？不是……怎么……”
“姑娘，这些时，你同梁公子走的愈发近了。”柳朎胧毫不知悉月凌心中的思量，只当月凌这般情状，是心中不愿承认而已。
月凌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敢情你方才问我那话，不是替你自己问的啊？”
“昂！”柳朎胧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李姑娘方才将她的话想歪到了哪里去。
月凌这下想起柳朎胧方才问的话，沉声片晌方道，“你为我着想，我很感激。只是……你的事我自会想办法，我的事……横竖你也掺和不进，不过是白白担心罢了。”
“可是李姑娘……”显然柳朎胧这表情，对自己的事倒没怎的在意，对别人的感情却是非一般的关心。
“你当真没曾喜欢了谁？”月凌很怀疑，只是她喜欢了却不自知。毕竟这么个对是非善恶都不甚明了的小妖怪，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是极其正常的。
小蛇妖瞪大了双眼，问的很是无辜，“李姑娘，你倒是对我的感情事很关心啊！”
李姑娘猛地被这么一问，倒显得自己不光彩了，一时语塞，仍是为自己找补，“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小蛇妖点点头，也不知信是不信，总之还是一脸的天真，“哦……”
“诶？你什么时候认识江子笙的啊？”两人互自沉默许久，李姑娘装模作样地泯了一口茶，又装模作样地放下，装模作样地漫不经心问道。
“三百多年前吧，那时候他还不是……”才说了一两句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以让人浮想联翩。此时柳朎胧忽然是意识到了什么，急急掩口，却也不知晚是不晚。
月凌闲闲端起杯盏，遮住半张脸，掩袖笑而不语。
“李姑娘……”柳朎胧想问，却总觉得问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
月凌笑够了，放下袖子和杯盏，正正经经地同她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受伤的事，是不是和他有关？”
“啊？”柳朎胧一愣，心中慌乱，那些往事，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谁知李姑娘不承情不买账，也不同她装模作样，却是当即同她把脸子一甩，饶是要撕破所有伪装，“别装傻充愣的了，我早都知道了。”
这一句本也无他，只是听在柳朎胧耳朵里，偏生有些莫名其妙，小蛇妖瞪着一双人畜无害的眼，轻着声高着调子，天真无邪地问道，“你既然都知道了干嘛还问我？”
“……”
李姑娘莫名哽咽，当真不晓得该如何回她，“我……一半知道，一半还不知道，所以……”
“什么一半一半的，就不能把话说得清楚些吗？”小蛇妖面带娇嗔怨怒，李姑娘却仿佛受了训教一般。
“我……”月凌将头垂得越来越低，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待说出下头的话来，忽觉哪处不大对劲儿，“柳——朎——胧——！你怎么跟我说话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