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呀!他是已故沈将军的独子,单名一个蓠字,表字……”
“天若?”何消同窗再说下去,一听这身世,卿芸心下明了,便已是登时一惊。
果不其然,便见那同窗点点头回了声,“嗯呐!岑兄知道啊?”
卿芸无奈似地笑了笑,胡乱同几人道了别,便打算回到自己房内。一路上心中杂乱,就没一刻平静过。到了屋内,不管喝多少水都不济事,心慌意乱,比之从前听闻爹爹给自己定下了婚约时候更甚。
老天啊!不带这么对她的吧!她现在……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小姐,小姐……?”子砚瞧了半日,看她家小姐这难以名状的表情,实在分不清是悲是喜,心下担忧,却是怕小姐中了什么邪。
“嗯?”卿芸慵懒地抬起眼皮,满面忧伤,却是不经意间还带着一两分笑。这情状,叫子砚更是懵了。
“小姐……你这到底……是哭还是笑啊?”
“我也不知道我想哭还是想笑啊啊啊啊……”卿芸顾自埋着脑袋伏在桌案上,左手不住捶桌,捶的自己手有些生疼才停下。
“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呀?”
卿芸停下嚎叫之态,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道,
“你看不出来吗?你家小姐思春了……”提到这两个字,卿芸是一点娇羞都没有。她没空羞涩,现在心里头纷乱如麻,一声声全是对自己的咒骂。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自讨苦吃?要是不在爹爹面前说的那样决绝就好了,现在是要怎么办?回家认怂?那爹爹哥哥非笑话死她不行。强作无意?要万一爹爹信以为真,到时候爱女之心一起,当真退了婚了怎么办?
子砚的面色登时尴尬极了,思……春?是这样的吗?她常陪小姐看戏,记得那戏文的小姐们,一旦思了春,统是捻帕娇羞,红透双颊,但凡提到这两个字的边角,都羞涩地遮住整张脸。
可……她家小姐这是什么情况?要死要活地苦着一张脸,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思春了。她真是不明白了,难道说……戏文里都是骗人的?可这……差的也太远了罢!
“小姐,你……对谁思春了呀?”
“你未来的姑爷。”卿芸不得不承认,眼下,对自己即将可能失去的面子的哀怨,比之日后嫁与意中人的欣喜更甚。
子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小姐是说……沈家的公子?”
“不是他是谁啊!你家老爷还给我定过第二门亲吗?”
子砚愈发犯起了迷糊,挠挠头,感觉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小姐,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喜欢的人,就是你要嫁的人,这不是好事吗?小姐为何……还这样……”
阴阳怪气的呢?
卿芸懒懒地抬起头,无比怨念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地女扮男装到这书院里来?”
说到这儿,子砚全都想起来了,也便明白了自家小姐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哦~~~~~小姐是担心,回去同老爷承认了你喜欢沈公子,就此丢了面子?”
“可不是……当初我可是在爹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绝看不上他,还要来书院搜罗他品行不端的罪证的。我可是发过誓的……”
“小姐……沈公子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啊?”
卿芸默默斜了她一眼,冷冷道,“都重要。”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初见倾心,也不见得就生死相许了。要她亲自悔婚,那是万万不能的,可若是实话实说,打了自己的脸,伤了自己的面子,那她也决计做不到。
“那时候我打的主意,就算他没有不端也要制造不端,总之是要坏了这门亲事。可现在……子砚,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个……”
卿芸跟抓救命稻草似地握住子砚的手,希冀的眼神不过闪烁了几瞬,登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哎……她一时慌不择路,竟然忘了,子砚这丫头,平日里惯是个没主意的,她好容易想出来的法子,这丫头不添堵就不错了,从没有锦上添花的时候。
靠她……还不如靠自己瞎想来的好。卿芸越想越郁闷,越想心越乱,俯首深埋在双臂之间,趴在圆桌上,是不是还拿左手捶桌。子砚看着自家小姐这般近乎自暴自弃的模样,委实有些心疼。只是她又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没法为小姐分忧解难。
“我想到了!”卿芸忽的坐起,一不留神倒把子砚给吓了一跳。
“小……小姐,你想到什么了?”
“我呢……在这三年里头,装作对他爱搭不理的,也不找茬,也不亲近,各自相安无事便好。等到回到家呢,我就同爹爹说,沈公子没有什么品行不端,只是我不喜欢,我喜欢……喜欢……喜欢另一位同窗。”
“啊?”子砚又愣住了,“小姐,那万一老爷当了真,真的退了沈家的亲怎么办?”
“怎么可能!要是这种理由他也能同意退亲,我就不用到这书院里来了。”
“那……那万一老爷告诉沈公子,小姐你喜欢别人怎么办?”
卿芸嫌弃似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就是一个劲儿地杞人忧天,“你傻呀!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我爹瞒着还来不及呐!怎么会上赶着说出去?”
“那……小姐老是不搭理沈公子,沈公子会不会也看你不顺眼啊?”
“欲擒故纵,你没听过?我要是整天跟他黏在一块儿,那岂不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以后成了亲,他得知了此事,你小姐我的面子还要不要?”
矜持,矜持懂不懂?横竖以后他是要晓得自己女扮男装进书院的事的,要是这时候对他太过殷勤,那一定会显得她很不矜持,很没面子的。
“可……要是沈公子因此,不恋上小姐了怎么办呀?”子砚的担忧一串接一串,她总觉得,说谎不好。尤其是这样的谎,说了一个,就可能要再编十个去圆,到时候圆来圆去圆不满,吃苦的还是小姐。
卿芸眼一沉,抬手往子砚额间一敲,“什么怎么办?难道你忘了,你小姐我现在可是个男人啊!他要是恋上我,那岂不成了断袖?你个死丫头,能不能念我点好啊!”
“我……”子砚揉了揉不怎疼的额头,还有话想说,却是未出口就被打断,
“好了好了,我求你了,别再说了,哪有这么多可是啊!”
“哦……”子砚默默低下头,把哽在喉头的话生生咽回了肚里去。
欲擒故纵,若即若离,三年同窗,卿芸确是这样做了。装了三年,冷了三年,将感情藏了三年,千等万等,她终于等到了送嫁之期,满心欢喜地上了花轿,打算将这三年的戏圆满落幕。可谁知道,偏生天不从人愿。
怨她太好面子,戏作的太好太全;怨秦兄太过热心,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怨父亲识不破她的诡计,看不透秦兄提亲的假意,却以为她当真属意秦洄。最最怨念的是,父亲不知怎样想的,临走前,竟是同天若道了她与秦兄的“真情”,说什么小女自来任性,若因此事于贤婿多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她的亲爹啊!难道不觉得这话说出来更给天若添堵吗?她该听子砚的话的,毕竟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丫头的担忧,一多半都成了现实。可木已成舟,亲爹那不该说的话早已说出了口,她再想后悔也是不能了。更何况……她知道这事,还是在成婚两年之后。
记得那日新婚,丫鬟侍女们尽皆散去,唯有她一人含羞带怯地坐在新房里等着新郎官掀盖头。好容易盼到入夜,耳听得开门声、关门声,还有脚步声,低头透着红巾的缝隙,看他一步步往榻边走来,卿芸心里七上八下撞满了小鹿。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他掀了喜帕,新娘红着脸低下头,轻轻唤了声“夫君”。哪知夫君未报以款款深情,却是沉着声,透着几分感伤,冷冷同她道,
“我知小姐不愿嫁我,若非此桩婚事乃是先父遗愿,若非我今日方知……若有可能,自当玉成于你。只是……如今说什么都已晚了,我能做的,便只有不强逼于你。”
此言一罢,沈蓠轻甩衣袖,就此扬长而去。
“你到哪里去?”卿芸当下一惊,连连问及。
沈蓠已走到门边,启了两扇门,一听这般问,稍稍停转,仍是冷冷道,“我去书房,小姐放心安歇罢。”
还没等卿芸怎生反应过来,两边的门又是“吱呀”一声关上。寂寂新房,惟余她一道孤影,洞房花烛,竟是她独守空房?
“哎你回来——”卿芸高声唤及,却是没人回应,更不见沈蓠当真回转。卿芸满面愁容哀怨,终归是女儿家面薄,又拉不下脸来亲自追赶,只得出气似地捶了捶绣榻,也不知同谁怨念着小声嘀咕,
“我没有不愿啊……”
长河已落,晓星渐沉,红烛高烧,却只伴着几声唏嘘。两地伤情,为的是一般缘故;一堵高墙,却隔断了红丝系足。一个悔,一个怨,说是孽缘,却也算相悦两情,说是良姻,又怎生神合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