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来终究还是没有当即便离开广莫城,如苏允墨所说,苏薇毕竟不熟悉城中事务,他去青铜关这几日,广莫城里还是须得有薛夜来坐镇才行。
傅老将军点了五千精兵随行,余下还留了两万余人沿途驻扎,谨防大齐临时变卦,救了萧云晞后会做出反悔之举。
苏允墨只带了潮风和百余护卫随行,他将秋白跟苏薇一并留了下来,按他的意思,这般安排,才更方便若是有什么事情,苏薇他们可以及时策应。可苏薇总觉得,苏允墨这般也是担心自己此去凶险,秋白毕竟也是跟在他身边十余年,他也不愿秋白随他一起身处险境。
留在广莫城里的三人并肩站在长楼上,看着黄沙之中,蜿蜒的队伍缓缓前行。苏薇一双眼落在打马走在队伍中间的萧云晞身上,在他身后,跟着的是大齐其他官员乘坐的马车。他在队伍中缓慢穿行,最后打马到了苏允墨身旁,与他并行。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去送行呢,这般远远地看着,他又怎么能感觉到?此别不知再见会是何时,可不要就这么错过了啊。”薛夜来与苏薇的目光落在了一处,眼看着漫天的风沙就要遮蔽住远去的身形,她侧头看向苏薇。
身为女子,这些年还常在倚翠楼中见惯个中风月,更何况她们还曾经爱上过同一个人,对于苏薇心思的变化,薛夜来体察得及时而敏锐,毕竟是从前当做亲妹妹照顾过月余的,苏薇能放下苏允墨而转向别人,薛夜来也替她感到高兴。
她不是不知道,苏允墨对她们来说,就是一潭深不可测的静水,不管投以什么样的情感,都只会被吞没而后了无痕迹,他总是有坚定的目标,一步步只照着自己的计划走,而什么儿女情长,从来都不在他的计划里。
薛夜来一早便知道自己付出的感情在苏允墨这里只会被吞没,等不到半点回应,可她亦是这般趋之若鹜,无法解脱。自记事后第一眼看到苏允墨起,她便知道这将是她想要倾其一生想要追寻的男人。她算是迷途深陷了,好在苏薇还及时知返。
“我们约好了一年之后,去北渊国参加云璃公主的大婚,”苏薇的目光自萧云晞身上移到了苏允墨身上,他们已经远到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对于萧云晞的离去,苏薇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昨日萧云晞与她约好了,等得事情平息,便会来西荒找她,若是此次不得见,明年白诗雨与谢临安大婚之时,他们一定会在浮夏城相见,想到浮夏城,苏薇转头看薛夜来,“明年公主大婚的时候,薛姐姐也会在浮夏城了吧?”
被苏薇问得微微一愣,眼看着黄沙彻底遮蔽了视线,薛夜来才轻轻叹了口气,言语有如梦呓:“是啊,明年公主大婚,我……应该也在浮夏城了吧。”
若是此去苏允墨能妥善解决大齐与广莫城之间的事情,日后他便是这广莫城的城主,他夺回了原本就属于苏家的广莫城,如今终于算得上是得偿所望,想必再往后便是守护城池,娶妻生子,过一个与寻常人无异的生活。
她这些年苦苦支撑就在等这一天,等着苏允墨终有一日放下谋划和仇恨,等到他想要过寻常人该过的生活。如今这一日眼看便要等到了,她却是再没有机会留在他身边了。
当初白行之说要娶她,她是极力劝阻的,从前有谢家和北渊女帝压着,即便是白行之执拗着要给她一个身份,也无法迎她回浮夏城,可如今,白行之竟是求到了女帝的旨意,他如今是真要三媒六聘娶她过府了,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能嫁进镇北王府做侧妃,那该是何等飞上枝头变凤凰之事,多少人羡慕都还来不及,她却觉得白行之的求娶之举,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今以后,苏允墨身边,就真的再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这几日风沙大,我们还是回城主府去吧。”掩面清咳了一声,薛夜来掩下了满心满眼的怅然,唤了苏薇,转身往城墙下去。
苏薇最后再看了一眼远行的队伍,遮天蔽日的黄沙已经将走在前面的苏允墨和萧云晞他们隐去,如今只能看见还有披甲骑马的将士陆陆续续汇集过来,随着他们一路往东去。
风吹得檐脚的铜铃不停地响,一声声落在苏薇心里,蓦然震得她心神一颤。
“走吧,上面风太大。”秋白轻叹了一口气,收起担忧,自苏薇身边走过,侧头看到她面上身前时,愣怔了一下,“怎么了?”
“嗯?”苏薇看着他满眼担忧,不明所以,抬手抚过自己的脸,才发现指尖竟是有润湿之感,她眸子一沉,抹去了眼角的泪,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也只是摇头轻言了一句没事,便理了理风帽,去追下楼的薛夜来了。
之后的三天里,他们与薛夜来一直在城主府里等候,等着青铜关传来的消息,等着苏允墨回来。苏允墨走之前,曾问过她日后有何打算,当时她无法回答,这三日里便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既然齐帝知道了她的身份,不管广莫城与大齐的谈判是什么样的结果,想来她都是没办法立刻回大齐的了。若是她愿意,自是可以留在广莫城,继续以苏允墨妹妹的身份留在城主府的,可是,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有打算留下,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也实在没办法再像从前那般心安理得地留在苏允墨身边了。
她想回月兹国去看看,那里被北渊国占据之后,如今已只是一方郡县,当年月兹国帝都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护卫百姓,都被北渊和大齐的联军屠了个干净,他们联手做下的,才是真正的灭国之举。
她曾经因为一场大病,丢失了身为月兹国公主最重要的记忆,如今她想回去看看她的故国,看看那个她真正的家。或许,回了月兹国,她能将那些心中的郁结都解开,至于再往后要怎么办,她便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原本计划着等苏允墨平安回来之后,苏薇便辞行离去,然而,她终究是没能等到那一日。
苏允墨他们离去后的第五日,随行的潮风趁夜策马赶回来,奔到广莫城外时,终是熬不住满身的伤,昏死在了城门前。
夜色浓郁,风沙肆虐,在薛夜来的金针下,昏死过去的潮风猛然醒来,看到眼前诧异焦急的三人,一双猩红的眼里满是愤怒和恨意。
苏允墨遇袭了,就在他们抵达青铜关,与大齐太子会面,进行人质交换的时候。负责随行护卫的傅老将军在萧云晞得了自由的那一瞬,突然发难,一掌劈在了近在咫尺的苏允墨的心口。
顷刻之间,在场所有的人拔剑相向,傅老将军反手一剑,毫不犹豫地送进了苏允墨的心口。
潮风当时跟在苏允墨身边护卫,偏偏当时因着与大齐太子会面,苏允墨命他不得上前,隔开了几步远,他身手再快,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允墨被傅老将军斩杀于当场。
潮风手下百余人全部折在了青铜关,他也是拼了大半条命,才从青铜关逃了回来,跟他们报信。
潮风言辞激烈,挣扎着要起身带人回去报仇,薛夜来在一旁极力阻止。
他们之后又说了什么,苏薇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的心绪,停留在了听到苏允墨被杀的那一瞬。
她曾与苏允墨说起过此行凶险,她怕苏允墨会身陷危局,反过来被萧云轩他们胁迫,可是,她都没有想过,苏允墨会死在青铜关。
薛夜来极力劝阻潮风,潮风因着身上重伤牵扯,挣扎几下后,终是又昏死过去,室内一派寂静,坐在床边便的苏薇豁然起身,拿了桌上的佩剑便要往外走。
“等等!你要去哪里?允墨说过,不许你们冲动行事!”眼看刚按下一个,这边苏薇一动,一旁咬唇不言的秋白便立马跟上,心力交瘁的薛夜来只得厉呵一声,快步上前拦住两人。
“兄长惨死,我要去替他报仇!”握着剑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苏薇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满含恨意。
“对方是几十万大军,你们就这般两个人,便是天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之举,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守住广莫城,还有……”薛夜来的话到最后,终是没说下去。
潮风说,苏允墨死了,一剑穿心,当场毙命。苏允墨离开广莫城之前曾说,请她务必照顾好苏薇,守好广莫城。可是,如今他们要怎么守?
城外大营里,还有傅醇留下的十余万西境驻军,毗离军们虽说归顺,可这般几次,任谁都可以看出来,是见风使舵的主。
何况,苏允墨死了,他是跟着广莫城唯一有关系的人,他们不过是他的帮手,如今又有谁能稳坐这广莫城?
“兄长死了,单凭我们是守不住这里的,再晚些,只怕外面西境驻军有了动静,我们想离开都难。”苏薇虽是满腔恨意,可对现状的分析已是比谁都清楚,她看着薛夜来,沉声说,“你马上带着潮风还有倚翠楼的人撤出广莫城,西去投奔北渊,我往东去与齐交涉,或许,还能将兄长带回来。”
不管苏允墨到底是死是活,如今不管是落在傅家手里还是大齐手里,终不是妥善之举,她要抢在事情扩大之前,至少,要将苏允墨带回来。
薛夜来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她如今心乱如麻,眼下也是苦撑,又如何能管得了更多。见她不言,苏薇转头看秋白,本想劝他离去,对上那双眼时,终还是作罢,苏允墨是他们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她现在有多恨,秋白心中的恨意必然不会比她少。
两骑出城,夜色风沙里,身影瞬息隐没。长风如刀,一刀刀刮在苏薇脸上,刮在她心上。她曾经觉得,自知道身世之后,她对苏允墨总会多几分忌惮和怨恨,毕竟,他曾轻口承认,当初月兹灭国之事,他虽并非是率兵之人,却是在暗中做了推手。
可到如今她才明白,那些过往,对她来说只是过往罢了,苏允墨对她的情意,才是这十余年来,真真切切常伴身边的。
她自幼便得他亲自教导,诗书文史,琴棋书画,他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她曾发下宏愿,要以所学报效朝廷,促天下太平。事实上,她的天下很小,她的心愿也很小,小到只想守护身边在意的人而已。
她如今不想讲什么大局,她没有苏允墨那样的耐心,守着旧恨二十余年,只为了一步步铺就复仇之路。她的恨意是那般直接而猛烈,她如今只想,要傅醇以命偿命。
青铜关也是乱做一团,萧云轩此行,的确是为着和谈而来。他虽然带了握着兵权的沈在野来,可是朝中谁人不知沈在野与苏允墨的交情,他们都已经,这一次在青铜关,救回了萧云晞后,广莫城和大齐还能以一个更加平和的方式解决这场争端。
谁也没有想到,傅醇会在那个时候动手,手下半分不留情,更没有想到的是,截杀苏允墨一行人之后,傅醇还说,自己是按密旨行事。
他的手上,赫然是当初柳折初到广莫城时,悄悄传递的密旨,萧铭枫亲笔书写,要傅醇在确保萧云晞安全之后,斩杀苏允墨,替大齐夺回广莫城。
沈在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拔剑相向,剑锋所指,是突然发难的傅醇。傅醇曾经也是战功赫赫打大将军,作为军中前辈,傅将军年轻时的英武,一直是他们这些后辈所称道的,他没有想到,傅醇竟会做出这般背信弃义之事来。
别的不说,他一个军中之人竟是以这般残忍的手法当着众人的面偷袭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这等恃强凌弱的做派,就为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所不耻。
广莫城的事情,在大齐不是个秘密,苏允墨当了四年多的礼部侍郎,如今各州各郡之人都在讨论此事,沈在野作为苏允墨的朋友,不管是从道义上来说,还是私心里,他都是希望这件事情能妥善解决的。然而,他们所期盼的妥善解决,就在这场变故里被生生终结了。
萧云轩也是颇为头疼,现在大齐和西荒各国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这件事情,朝中赢家之事已经是牵扯颇多,大齐朝内本也是最为不堪一击的时候,不管傅醇手里的密旨是不是真的,青铜关一事,错在大齐,苏允墨虽死,可如今想要拿下广莫城,还要让西荒和大齐众人顺服,只怕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各方皆有思量和顾虑,一行人里倒也没了人去在意被送到青铜关的赢相的死活。因着变故突生,萧云轩命人驻扎青铜关,打算重新商议如何妥善解决此事,并没有急着折回云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