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夜里的风粗劣刺骨,傅老将军按剑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天地相接的茫茫大漠,神色容寂。
广莫城坐落在大漠黄沙之中,往东看去,即便是晴好的天气里,也看不见青铜关的影子。叛齐之意一早就有,当初接到兵防调令的时候,他便已经自有了打算。傅家莫大的冤屈,他一个堂堂大将军弄得家破人亡,这个仇怨,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若是苏允墨离开广莫城前没有特意来说服他帮忙,只怕如今他便不是驻守在这广莫城,而是举兵攻打西境了。
“这几日城中和与西荒诸国之间的往来已经打点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只等齐帝给个说法,将军也不必夜夜守在这里,眼看要入冬了,这大漠的冬夜太过伤身。”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傅老将军独自凭楼远眺的寂静,裹了间狐裘大氅的苏允墨自城楼下走了上来,在他身后,是披了深色大氅,拢袖不语的萧云晞。
“城主和宁王找老夫有事?”这几日苏允墨在打点城中各项事宜,萧云晞也如当初他说的那样,不管要做什么,他都十二万分的合作,不仅前几日亲自写了那封呈递齐帝的求救信,他还特意嘱咐了魏怀和南庭他们不可妄动,这两日又常跟在苏允墨身边,也不知道这两人在商议什么。
换做从前,傅老将军或许还会对此事打探一二,可是,事到如今,他对于那些朝中政上的弯弯绕绕已经没有了耐心,也不感兴趣,苏允墨他们想要怎么玩,那都与他无关,他之所以替他坐镇,还在这里守着,也只是跟苏允墨一样,在等齐帝给他一个说法罢了。
“宁王殿下说他有关于傅家之事,想要来问问将军。”苏允墨拢了袖子,往旁边站了站,给萧云晞腾出位置。
这几日苏薇一直待在萧云晞所在的院子里面不出来,倒是这个宁王殿下,不仅十分配合他们,还时常让人通传,说是有事与他商量。这萧云晞要与他商量的事情,事关二十年前的城主府大火,更是关系到了傅丞相之死。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日萧云晞打算出逃,结果误打误撞打开朗和书房里密室后发现的一箱这些年朗和与大齐还有西荒各国的官员贵族们往来的书信。
朗和的发疯便是对于他自己来说都十分突然,他没有预料,所以这些东西,他也是断然不可能及时处理掉的。
那晚萧云晞只不过看了几封,就发现了其间的诡异之处,这也是他决定留下来的契机。苏允墨对于这件事情倒是没什么防备,这几天和他一起查遍了朗和的信件,今日看完了一切,想来是萧云晞心中多有感慨,所以请了苏允墨允他来找傅老将军叙话。
“殿下想问什么?”傅老将军蹙了蹙眉,转头看萧云晞。
“本王就想问问,这信和急报都递出去了,若是父皇因此降罪母妃,亦或是以母妃的性命要挟外祖父,外祖父打算怎么做?”萧云晞神色淡然,看着傅老将军。
要说先前从云际城出来,因着他的那番举动,他还对自己这个外祖父有几分动容外,如今他在他眼中,便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外人了。
他被迫留在此处当做他们要挟大齐的把柄,这本是苏允墨的谋划,也怪不到傅老将军身上,可是,这次苏允墨能成事,都是多亏了傅老将军,比起苏允墨,傅老将军这般贸然调动西境几十万大军,才是真正的谋反之举。
他不明白傅老将军为何执着地要趟这一趟浑水,他真的就愿意为了帮这么一个外姓人,背叛大齐,背弃他还远在帝都深宫之中的女儿,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吗?
“琳儿若是因此受牵连,那也是她的命,谁让她当初瞎了眼,爱上了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傅老将军冷声说,语气并无半点迟疑。
“外祖父要为傅家伸冤,何必用这般会让西荒生灵涂炭,置其他傅家人于死地的办法?”萧云晞俊眉紧蹙,他这些年帮过不少傅家落难的亲族,他知道他们的恨,更多的却是见过他们的苦,那些遭受大难牵连,侥幸活下来的傅家人,如今包括他的母妃傅琳在内,只怕都要因为傅老将军的这一举动,真正惨遭灭族。
毕竟生在皇家,他最是了解皇权这种东西,不管父皇对他对母妃有多么愧疚和爱护,一旦此事动摇了他的皇权根基,到时候只怕即便是他这个亲儿子,父皇都容他不得。
“宁王是觉得老夫杀心太重?老夫若是杀心重,一心报仇,又岂会在这西境风沙之中苦苦隐忍十余年,眼看着萧铭风将傅家打入地狱?你又可知,若是真的有其他轻而易举就解决此事,还傅家一个公道的方法,老夫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
傅老将军冷笑了一声,眼中是化不开的戾气。
“老夫虽为武将,可傅家根基深厚,这些年来,老夫即便是远在西境,也从未放弃过翻查雅儿之事。你们只道雅儿的罪名来的莫名又突然,只知她出事,是跟想要重查二十年前广莫城城主府大火一案有关,可你们知不知道,在这一切的背后,到底藏着多少的黑暗和肮脏?
也怪老夫有眼不识人,当年竟然辅佐了那样的两代君王,搭上了自己的女儿女婿不说,还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也送到了那狡诈懦夫手中。”
“……”傅老将军这骂齐帝的话说得尖利直白,萧云晞听罢,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父皇真如傅老将军口中所说那般不堪,至少平定四方战乱,打造出一个空前的盛世,这是先前几代君主都不曾做到的。
这几年,他也是亲眼看着父皇在朝上励精图治,除却太过重用赢家人之外,也找不出其他大的错处,在后宫之中,他也是一直对母妃爱护照顾有加。
不过,萧云晞也明白,这权力的漩涡里面,埋葬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朝中事发,尤其是如傅雅那般身居高位的丞相突然被扣上那么多的罪名,最后还被定罪,这一定是跟朝中党派斗争,势力倾轧有关。
可是,这些都是朝臣争权,父皇作为一个君主,或许当时是着眼大局,为保大齐安宁才做此决定也说不定。
他也并非有意替父皇开脱,只是觉得这些事情,不能就这般一概而论,否则,容易招惹恨意。
“既然傅丞相之事,牵连二十年前广莫城的旧事,傅丞相和傅老将军又对苏某恩重如山,这件事情,苏某必当查个水落石出,还傅丞相一个清白,还傅家一个公道。大齐的决定想必就在这几日了,依苏某的了解,想来朝中多的是想息事宁人之人,这些事情,等得到时候大齐使臣出关后,我们不妨再放到桌上好好谈判一二。”
眼看着爷孙俩都默然不语,苏允墨打破了沉默,淡声说:“时候不早了,苏某还有几个关于布防的问题想要请教傅老将军,不如我们先回城主府吧?”
想来是刚刚的一席话激起了傅老将军心中的怒意,听得苏允墨这般说,傅老将军也只是冷哼了一声,甩袖绕开他们两人,大步往城墙下去了。
“殿下的刚刚的话,也不无道理,苏某也无意让这件事情发展到须得生灵涂炭的地步。不过,殿下也该知道,不管广莫城拥兵多少,不管苏某身后又多少西荒国家的支持,在今次这件事情上,苏某都是占了下风,落了下乘的,否则现在殿下人该是在城主府大牢里受苦,而不是在这里安然走动。”
苏允墨与萧云晞一起缓步下了城墙,一边走,苏允墨一边揣着袖子淡淡说:“那日阿薇让你逃走,也是害怕我们扣留了齐帝最宠爱的皇子,惹怒了齐帝,让他盛怒之下发兵相向。大齐国大兵强,连北渊都不想与之正面冲突,又何苦我们这弹丸小城。若是真的会发起战争,这其中缘由,到底是那一方起战的欲望更强烈,想来不用苏某说,殿下也该清楚了。”
“苏城主既然害怕大齐真的发兵相向,又何必苦苦相逼?朗和发疯,你既然是苏家血脉,这些年又是朝中栋梁,请旨接替城主之位,父皇未必会为难城主。”萧云晞抿了抿唇,先前苏薇部署一切,甚至以苏允墨相逼助他离开,他本是以为苏薇这般,是不愿看他受制于人,让他们落了下风,可如今苏允墨这么一说,他才蓦然反应过来。
苏允墨说得没错,不管苏薇做了什么,她的出发点,必然是先为苏允墨考虑的,毕竟是亲如手足的兄长,还是爱慕过的人。这么一想,萧云晞心中难免有几分失落,本还感动苏薇的舍身之举,如今倒也是自己自作多情的理解罢了。
“殿下可还记得,当初你们第一次随苏某到西荒的时候,提起广莫城,阿薇问过苏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