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这一带的景致在都城中是一绝,绿波倒映着袅袅柳姿,平添许多情致。沿岸画舫长廊原本都是挤满了人的,现如今皆是空荡荡一片,即便春意正浓,也透着一丝与往日区别甚大的寂寥。
墨北辰将曦若带到一处长廊里落座,身后跟着的人便很快布上了茶和点心。
曦若看着远处的景物,眸中并无一丝喜悦。
侍从摆上点心便很快退下去,青翊站在十步之遥处,随行的护卫全都戒备万分,生怕出一点差错。
墨北辰面色无异,将摆放好的点心拈一块在手中,喂至曦若口边。
这动作仔细观察,其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讨好,像是为了缓解一路过来的物是人非引起的不悦,墨北辰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驱散曦若胸中四处流窜的悲痛和恼恨。
他本意是带曦若出来散心,一心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心一点,此心迫切,以至于甚至忘了曦若看到如今的都城,心中只会恨他更盛。
这样笨拙的讨好,在墨北辰前面几十年人生中绝无仅有,他第一次学着去讨好一个人,想捂热一颗被自己冻寒的心,却不得要领。
而且他心里清楚,可能无论他做什么,这颗心都不会再向他敞开哪怕一点了。
可是他不甘,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不甘愿就这样臣服在命运脚下,他想挽救,却无路可以回头。
但他绝不放手。
曦若偏过了头,拒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墨北辰的手顿在空中,糕点的香气散在空气里,糯糯的香甜气息,随着风飘进鼻腔里,却驱不走半点心口的苦涩。
“这是你最爱吃的……”
墨北辰轻声开口,话到一半,胸腔里的苦涩漫上喉咙,淹没了余下的话。
曦若闭目不语,对墨北辰的排斥令她连一丝声音都不想入耳,仿佛闭上眼睛就可以完全将这个人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更加不会对他的话有所回应。
糕点最终落回原处,墨北辰也没有再开口。
河面涟漪几度散开,微风徐徐,却吹不走长廊里弥漫的冷寂。
死一般的沉默,同时淹没了两个人心中的平静,空气里游荡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将依偎的两人彻底笼罩。
墨北辰眸中倒映着一池春色,胸口处却犹如冬日冻雪,沉积着化不开的哀凉。
默默无言,无话可说。
原来沉默也会化作刀剑,伤人不见血,一刀刀刮着肚肠,叫人心碎。
“主子小心!”
河畔柔风拂过,青翊的蓦然腾起的嗓音随着一道阴郁的声音同时抵达,墨北辰面上寒气迅速凝聚,目光从平静水面移向不请自来的人。
墨连珏阴郁的眸子扫过姿态亲昵的两人,眸底的阴沉又多了一分。
“丞相和公主好兴致啊。”
语气不升不降,却恰到好处地惹人生厌。墨北辰冷眼观着墨连珏,看了他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姬无道,以及不远处正相互对峙着的侍卫,眸中寒霜满地。
“我没有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来了,是巴巴地赶着来我这里送死么?”
话锋浸满杀气,不留一点余地,墨北辰对墨连珏的耐心在他设局那一日起,就已经完全消耗殆尽。
此时见到他,就犹如见到一直惹人生厌的苍蝇,心底只剩下忍不住的恶心。
墨连珏随着这番话褪去了伪善的笑意,面色扭曲成被羞辱的恼怒,盯着墨北辰的眼睛霎时迸发出骇人的凶光,仿佛被戳中伤口的野兽,挥动着利爪下一刻就会扑上去将墨北辰绞碎泄恨。
“墨北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对面的人却无半点惧怕,迎上来的目光里汹涌着浓烈的杀意,墨连珏在那目光中生出一种感觉:墨北辰真有可能会杀了他。
“之前送的礼只是小小意思,如果你急着想要大礼,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
冰冷的嗓音透着丝丝的寒气,携着黑云欲摧城气势,压迫着对面两人的神经。
姬无道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墨连珏脸上雪白一片,和墨北辰对视的眼睛因为巨大的羞辱向外凸出,一双手捏得嘎吱作响。
墨北辰厌恶地避开目光,“滚”字还压在喉间没有吼出,令人脊背生寒的笑声便在小小的长廊里回荡开来。
墨连珏恶毒的目光转向倚靠在墨北辰身上不曾言语的曦若,眼底翻腾起丝丝疯狂的颜色,阴阳怪气的语调便清晰地传到耳中:“墨北辰,你为了一个月国公主,还真是煞费苦心啊。怎么,忘了当初到月国是为了什么了吗?”
眼见曦若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墨连珏眸中的恶意更深,扭曲的笑容在英俊的脸上逐渐散开,给那张一贯阴郁的脸更增添了几分厉色。
“滚!”
戾气终是破口而出,压抑着不为人知的惊慌,墨北辰下意识地收紧揽着曦若的手,瞪着墨连珏的眼睛迸发出逼人的寒意。
墨连珏的话存心让他们之间的鸿渠沟壑又多添了一道,快意地盯着曦若逐渐惨白的脸,心中酝酿的恶意再次脱口而出:“公主殿下此前不屈不挠的气节着实让本宫心生佩服,如今倚靠在仇人身旁,如此亲密无间,不知是不是气节都化作了无边柔情,倒叫本宫心中不解……”
杀气扑面而来,阻断了他的话。
躲闪虽快,却还是擦伤了脸颊,原本装着糕点的盘子砸在柱子上,碎成数片,盛在里面的糕点散成一地粉末,犹为刺目。
墨北辰浑身透着寒气,目眦欲裂地瞪着墨连珏,一只手抚上了腰间佩剑,墨连珏双目赤红地看着他的动作,失声怒喝:“墨北辰,你竟敢!”
“我敢不敢,你不是早就领会过了么?”
声音冰至极点,剑刃摩擦着剑鞘的声音犹如一道鞭子狠狠抽打在墨连珏身上,脸上的伤口正在渗血,一点殷红更加衬得他面无血色。
姬无道惊恐地瞪着蓄势待发的墨北辰,生出了后退的惧意。
墨连珏又何尝不是如此。
仿佛又置身在那修罗场一般的城楼,墨北辰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刀剑就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彻骨的寒意攀上脊背,仿佛他一眨眼,就会从此消亡。
“主子。”青翊终于摆脱了纠缠奔到长廊,却见到墨北辰脸上弥漫的杀气,仿佛要将站在面前的人扒皮抽筋。
“二殿下还不离开吗?”青翊厉声开口,眼中的威压竟让姬无道瞳孔一缩,登时便要发作,但浑身感受着来自墨北辰身上的杀意,又畏缩着不敢出声。
青翊怒目逼视着墨连珏,面上冷意弥漫:“二殿下,请吧!”
饶是墨连珏再不甘愿,再难以平愤,也抵不过心中对墨北辰疯魔时的惧意,姬无道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很远仍能感受到落在背后那两道寒凉的目光。
青翊松了口气。
他真怕墨北辰一冲动,对墨连珏下了死手。
这几日因为消息被劫一事,墨连珏几次要见墨北辰,都被拦在了晨熙宫外。今日恐怕是得到了墨北辰出宫的消息,特地来质问的。
“属下没能拦住,请主子降罪!”
青翊转身便跪下请罪,墨北辰看也未看他一眼,长剑落鞘,清脆的声音敲打着心弦,他的一张脸没有多余的神色,却笼罩着阴郁,抱着未曾开口的曦若朝来时的路返回。
青翊急忙跟上。
碎在地上的糕点被践踏归尘,不复当初颜色。
夜色笼罩,晨熙宫正殿烛火皆熄,黑暗下滋生的怨恨如同春草肆意生长,直至将人层层缠住,无法动弹。
腰间横着的手染着月国的血,喷洒在耳边的呼吸让她心中的恨意叫嚣,隔着衣服传递过来的温度令她避无可避,憎恶至极。
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堪?
杀父之仇,灭国之恨犹如烈火,令她的心无比煎熬。
为什么还要在他身边承受屈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
无数沉郁的心思细丝般缠裹着心口的地方,勒得她浑身剧痛,不知所措。
可是眼前却是楚葵明明如昔的笑容,耳边仿佛还响着气若游丝的低语:“好好活下去。”
眼角通红,眸间盈满水汽,曦若咬紧了牙关,却还是逸出了两个哀恸至极的字眼:“楚葵……”
眼角忽然被温热触碰,指腹摩挲着泪水,似乎要将她的悲伤一道擦去一般,温柔得可恨。
身体被揉进了一个颤抖的怀抱,曦若狠狠咬住肩膀,墨北辰却不曾逸出一声痛意。
“墨北辰,我一定会杀了你。”
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嘶吼,带着彻骨的绝望。
“若儿……”
喉间尽是苦涩,黑暗滋生的绝望是最折磨人的毒药,怀里的人是这么真实,他却觉得身心俱疲,害怕这一生再也看不到她对自己展露欢颜。
谁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绝望将两人紧紧傅住,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犹如这世上最难舍难分的恋人,心却天各一方,中间横着高山阔海,穷尽此生,也无法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