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菀,你别仗着我宠着你,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你要知道,单凭你刚刚那句话,你就可以诛九族!”扯着秀发的大手倏地收紧,苏清菀倒抽了口凉气,依旧笑了起来,讽刺道:“皇上好像忘记了,您也在九族之列,你的兄弟子侄也在九族之列,皇上可是要把江山送给别人?”她痛得眼泪快迸出来,却一点也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
眼风如刀地扫向她,俊美的脸上是残酷的笑意,她这样一次次地挑衅他,把他的自尊践踏在泥泞里,丝毫情面不留,当真以为他奈何不了她:“你既然说我犯贱,喜欢碰崔家的女子,你身为崔家的一份子,是不是也该被朕宠幸?”
苏清菀惊呼一声,楚穆炎已经把她凌空抱起,流星般大踏步地往偏室过去,将她重重地扔在床上。
他背过身子,不愿意再看她一眼,带着歉意柔声说道:“不要哭了。是我唐突了。”苏清菀见他服软,整理好自己衣物,低声着求他:“皇上,将来无论怎样,能够留崔家一条生路吗?”真是可恶的女子,到现在居然还有心思替崔家打算。“好,朕答应你。”楚穆炎满心的酸涩,却是不忍心责备她。自己真是如同她所说的犯贱,她稍微哭一哭,他就什么都答应了。
晚春眨眼间就过了,一抹秀丽的身影亭亭玉立在池边,玉色的宫装,紫色的披帛,裙摆被风吹起,发髻的发钗坠着银色的流苏,宛如天上的仙女。
碧绿鲜嫩的荷叶,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开得灿烂。
春闱过去了,崔乐文在考场生了一场病,被考官送了回去,此次金榜无名,要等下一年再考。
“姑娘,你又在这里发呆了。娘娘在寝宫等着教你写字呢。”沐晴在身后提醒她。
崔乐玉怀孕了,见苏清菀琴棋书画实在拿不出手,就亲自抽出时间教她写字,苏清菀虽然满心不乐意,可是乖乖的听从她安排,学琴、学下棋、学书法,至于画画,她实在没天分,也没有耐心,崔乐玉见她笔锋掌握不好,颜色浓淡也不会调试,只得放弃。
崔乐玉坐在书桌前,仔细描着楷体,正在抄写《菜根谭》,抄了没有一会儿就说道:“姐姐,太后昨儿让我过去吃点心的。”崔乐玉很奇怪,她是陪她,怎得她天天往崔太后那里跑,说出的理由千奇百怪,常常留在她那里用膳,偶尔还会替太后值夜。
她见太后年纪大了,时常翻阅药典,在小厨房做药膳给太后吃,还会动手做了一个靠枕放在她的身后,让太后坐在床上和人说话也不会腰疼。
崔太后倍加疼爱她,问她为何如此,她眼泪汪汪地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清菀没有父母,姨母待我好,清菀就孝敬您。”崔太后见她这样思念自己的父母,一边感慨,一边偷偷地背着她抹泪。
走进慈宁宫,琮云姑姑向她问安,然后对她说道:“姑娘总算来了,太后等您多时了。”这个琮云姑姑可真是奇怪,她来这么多次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笑脸,整天板着一张脸,活像不会笑似的。
崔太后在内室等着她,见她过来,招手让她过去,苏清菀才发现崔太后的身旁放着一张古琴:“这是先皇赐给哀家的,哀家年纪大了,也用不着了,你正在学古琴,哀家就把琴送给你吧。”苏清菀见古琴是桐木所制,琴尾留着烧焦的痕迹,试了弹了几下,音色美妙无伦盖世无双。她心知这是一张琴肯定好琴,可是自己不会弹奏,推辞道:“姨母,清菀不会弹奏,姨母是在笑话我吗?”
“这是先皇赐给哀家的焦尾琴。焦尾琴出于灶膛中,幸得名家蔡邕发现才免于烧毁。哀家在宫中几般波折,落魄时曾在浣衣局洗衣服,要不先帝英明,哀家也没有今天。哀家今日把琴送给你,是希望你此心此志,历久弥坚。”
苏清菀这才明白崔太后送她的是绝世好琴,希望她能够历经风雨,不要改变自己的本色,双膝一曲,额头抵地:“清菀谢姨母恩典。”
崔太后笑着双手搀扶,待她站定,她亲昵刺拉着苏清菀的双手:“清菀,你可愿留在宫中服侍皇上?”苏清菀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半晌才回道:“清菀不愿意进宫。”“难道皇上不好吗?”崔太后问道。苏清菀哪里敢说楚穆炎准备对付崔家,说了也不会相信,改口道:“皇上会有很多女人,清菀不愿意和别人共用一个丈夫。”
“你娘也是这样,所以才不愿意进宫。”崔清菀凝视着苏清菀与崔萍几分相似的面容,崔萍的容貌婉约绝美,苏清菀的眉目间有着几分英气,容貌清艳秀美,举止端庄自持,是绝代佳人。
见她主动提及,苏清菀趁势打听道:“姨母,我娘是个怎样的人?”记忆中的娘亲贤良淑德,美貌多才,女工针黹样样精通,可她很少教自己读书,更别说学习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娘曾经对她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女孩子只要粗通文墨就可以了,又不是考状元,读那么多的书做什么。”是以她在乡下除了帮助娘亲干些粗活,闲暇时候也只是读一些《女训》《女德》之类的书籍,直到进了丞相府才正式学了一点。
“你娘是个美貌多才的女子。”崔太后的思绪飘远,平时炯炯的目光有些涣散,“我们兄妹三人,父亲是最疼爱你母亲的。”
十八年前,崔萍是府中的三小姐,尚未许人,她的美貌才气引得不少人家提亲络绎不绝,差点踏破了门槛,当时她和崔太后两人一起在选秀的名册上面,崔萍为了不进宫,故意纵火把自己的手臂烧伤,后来上街买绣品遇见了地痞调戏,她就遇见苏庆生,苏庆生是文弱书生,为了保护崔萍的清白,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崔萍的父亲崔鸿光任御史大夫,见一个穷书生为了保护自己女儿受了重伤,免不了动了恻隐之心,时常教他写作,一来二去,崔萍居然和苏庆生发生了苟且之事,搞大了肚子,崔鸿光一怒将他们逐出崔府,黄泉入地,不复相见。
“怪不得,我娘从来没有逼我读过书,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苏清菀说道。崔太后笑着凝视苏清菀的俏脸,眼睛却出现了哀伤的神色:“傻孩子,美貌对女子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你的容貌如此出色,假如性格再如你娘一般,怕是惹得不少男子垂涎,你娘也是为你好,她不愿你步她的后尘。”
苏清菀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心里暗忖着:“女子长的美貌是坏事吗?楚穆炎单单是喜欢我的美色吗?”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就躲着他。他来坤宁宫的次数多,她就常常来慈宁宫,尽力避免他们单独见面。自从崔乐玉怀孕以后,楚穆炎几乎不宠幸她,天天独自在乾清宫睡觉。他们最多是擦肩而过,不再多说一句话。进贡的灵药果然是好东西,她的疤痕已经好了,皮肤光滑如玉,没有一点瑕疵。
“皇上驾到!”外间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苏清菀敛衽行礼,水晶般的眼眸暗藏着恨意:“清菀见过皇上!”楚穆炎目不斜视地走着:“免礼吧。”江休的伤势已经好了,跟在楚穆炎后面亦步亦趋。
“儿臣来迟了,还请母后恕罪。”楚穆炎神色如常地进来,脸上有着恭敬的笑意,他甚至对苏清菀笑道,“真巧,这么多天没见你,你变得更美丽了。”她低着螓首,眼睛流转,福了福身子,唇角的笑意盈盈:“清菀谢过皇上夸奖。”这个差点夺取她清白的男子,还像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崔太后说道:“皇帝公务繁忙也是情有可原,不必放在心上。”楚穆炎说道:“儿臣此次来,是有事来禀告母后。”说着停顿了一下。苏清菀会意:“清菀告退。”倒退着走出密室,一个太监帮她把古琴抬走了。
“母后,乐玉进宫多年您不曾把琴送给她,清菀才来了几天,你就出手这样大方,可真是厚此薄彼。”楚穆炎故作轻松地笑着打趣道。她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就害死了自己母亲,假惺惺地向父皇求情,母亲只是一个宫婢,没有任何娘家可以依靠,即便生出了自己也仅仅是个昭仪,父皇整天忙着修仙练道,她的死,不过是偌大的湖面投掷了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即逝。
“清菀甚得哀家的心。乐玉虽好,性格太过阴柔,远不如清菀。清菀对哀家关怀备至,体贴有加,比乐玉有过之而无不及。哀家这张珍藏多年的古琴当然要送给她。”崔乐玉望着室外,摇头惋惜道,“哀家准备把她许配给你,可惜她不愿意。”
“儿臣此次来正是为了纳妃之事。”楚穆炎说道,“儿臣登基多年子嗣单薄,现下皇后有了身孕,不少大臣要儿臣纳嫔妃,皇后如今不宜操劳,儿臣特地来问问母后的意见。”
“崔丞相膝下有两个女儿,皇上可有中意的?”崔太后问道。“儿臣听崔丞相进言,崔家如今门楣显赫,韬光养晦为第一要务,宜选其他大臣的女儿入宫为好,乐玉品行贤淑,必能好好治理后宫,与她们融洽相处。”自己已经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为妻,这么多年以来,他的心早已丢了,当他好不容易拾起来,又被苏清菀碾碎了,这样也好,来者不拒,可是他心底总有不甘心。
“皇上既然已经有主意了,那就去做好了。”楚穆炎从十岁开始,在她身边生活了十五年,不排除开始她的确要用这个孩子为自己谋得更大的权利,生活得如何也不怎么关心,时间长了也免不了有些感情。现在他的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也不愿意听她的,也是平常之事。苏清菀的到来,的确让她舒心不少,她会讲乡下的趣事给她听,也学着茶馆里面的说书先生跟她说些历史演义的事情,活泼怡人,让人忍不住心喜,自己当初如果有个女儿活下来,也该这么大了。苏清菀所言没错,后宫的女人的确要分享一个男人,可是更多的是看不见的硝烟战争,比起男人朝堂毫不逊色,招招杀人不见血。她既然不愿意入宫那就随她好了,年纪大了,心肠总会软的,自己没有孩子,苏清菀就是她的半个女儿。
夏日的天气总会变得这样快,来时晴空万里,走的时候却是乌云密布,天边黑云暗滚,同行的太监望着天色,说道:“苏姑娘,就要下雨了,您不妨在沉香亭休息一会儿,奴婢替您去坤宁宫拿伞去。”说话的太监大约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浑身透着一股子书生气。苏清菀冲着他微微笑道:“有劳这位公公了。”苏清菀笑靥如花,宫里面的美女如云,也没有能够比她更美的女子,他虽然做了太监,但是是成人以后再去势的,他刚进宫不久才三个月。他的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姑娘折煞奴才了,奴才没有品衔,哪里经得起您这样称呼。奴才叫高畅,您就叫奴才小畅子就好。”苏清菀笑眯眯地叫着:“小畅子公公。”忽地“噗嗤”一声又乐了:“你的名字真逗,听起来倒像‘小肠子’。嘻嘻。”她笑得花枝乱颤,高畅心知她并无恶意,却也只笑得他满脸通红:“姑娘在前面的沉香亭等会儿,奴才去去就回来了。”说着抱着琴急急忙忙地跑了。
苏清菀信步走向沉香亭,脚一落定,天边有一道白色闪电,巨龙般的游走着,过不了多久,闷雷轰隆隆的响着,倾盆大雨哗哗地倒下来。
风势越来大,树木在不停地摇晃,抖落一地枝叶,天地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雨幕,连接在一起,怎样也分不开。盛开的花朵在风雨的侵袭下满目凋零,惟有枝叶顶着狂风暴雨苦苦支撑着。
苏清菀虽然在亭子里面避雨,裙摆免不了被雨水溅个半湿,隔着雨幕向远处眺望,蓬莱岛、瀛洲、承恩台三座宫殿若隐若现,它们建筑在河水的中央,宫殿依山而建,地势非常高,郁郁葱葱地树木遮天蔽日。
这便是孝宗皇帝为求长生所修建的宫殿,二十年来不上朝,整天与道士厮混一起,还封自己是什么“英毅神圣宣文洪仁道君,”简直就是荒唐,即便这位求仙的心这么虔诚,天上的神仙也没有给面子,五十岁就驾崩了。
楚穆炎临走的时候已经下雨,崔太后就让他多带几把雨伞再走,江休便拿了,楚穆炎走到半路见苏清菀一个人在亭子里无聊地张望,明知自己过去可能会自讨没趣,但是脚步却忍不住地走向她。
“陪你出去的小太监呢?”楚穆炎淡淡问道。苏清菀冷冷说道:“他回去拿雨伞了。”江休便说道:“苏姑娘,奴婢这儿多了几把雨伞,您看看需不需要?”苏清菀嗤笑一声:“给你的主子留着吧,说不定他在路上看见一两个宫女顺便就宠幸了。”“说的倒也是。朕过几日就要纳妃了,你让乐玉想开点才好。江休,既然苏姑娘不需要雨伞,朕又何必为她耽误行程。”楚穆炎冷笑着,不顾外面雨下得正大,慢慢走了出去。
高畅拿着两把雨伞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眼睛一瞥见到了楚穆炎,连忙跪倒在地:“奴才叩见皇上。”楚穆炎稍微点了点头就走了。
初夏的衣衫比暮春薄了一些,高畅见苏清菀的衣衫打个半湿,暗恨自己没有跟浮碧轩的沐晴要一套外套过来,心里惭愧,很是不安地说道:“苏姑娘,奴才忘记给你带衣服过来换了。”苏清菀笑了笑,说道:“没有关系,我们走吧,反正这里离坤宁宫也不远。”高畅把雨伞放在石桌上,解开了外套,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苏姑娘,您就委屈一下,先披着奴才的衣服吧。”苏清菀本来准备拒绝,又估摸着衣服溅湿了也不好看,便点了点头。高畅一手自己打着伞,一手替苏清菀撑着伞,苏清菀走路速度不快,高畅本来准备走在她后面打伞,但是有雨会落在她的衣服上面,索性鼓起勇气跟她并排走,苏清菀也没有意见。
楚穆炎从松树丛里走出来,神色冰冷地看着看着苏清菀远去的背影,心中暗自生恨——她对一个低三下四没有任何评级的小宦官都能这样温柔地笑,还穿着他的衣服,他堂堂一个天子居然比不上一个小阉人!江休瞧了瞧楚穆炎的神色,小心地说道:“皇上,要不要奴才替您追回来?”“人走就走了,有什么可追的,当朕没见过女人是不是!”楚穆炎怒道,顺便踹倒了一株万年青。
两个月了,他对她那天鲁莽的举动一直放在心上,他对是她心怀愧疚的,他生怕自己的举动伤害了她,也明白她讨厌自己。她愿意躲,他就让她避开他,今日在慈宁宫一见,她表面对自己恭恭敬敬,心里却是带着几分恨意,这也不要紧。可是她不该对着一个阉人这样笑,他当初连求她笑一笑她也不肯,她当初肯对自己这样笑,自己便会为她放弃江山,可是她不肯,她不愿意为他打开心扉,把他拒之门外。
高畅在宫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善良,如明月般高贵雅致的女子。他送她到了坤宁宫的门口准备回去,苏清菀招呼他进入她所住的浮碧轩,让沐晴给他找一套差不多大小的衣服换上去,他才记起自己的衣服是在向皇帝磕头弄湿了,回头见自己走过的地方也有不少水渍,苏清菀也没有介意,他忍不住向她道谢:“苏姑娘,您对奴才这样好,奴才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您!”沐晴接口道:“苏姑娘的心肠可好了,她从不为难下人的。小畅子,你见多了就好了。”
苏清菀住在浮碧轩里面,一点没有主子的架子,也从来不讲究什么,身上的衣服都是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冲着奴才发火,这样的主子往哪里去找!她从来不仗着皇后太后的宠爱仗势欺人,对每个奴才总是和和气气的。
小畅子只是摸着头嘻嘻地笑,他能在这个宫里面能遇上这样一个主子,运气可真是好呢!苏清菀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虽然很少跟他们说话,但是对每个人都是笑意满脸,让人不得不喜爱她。不是这次皇太后送了古琴给她,他怎么可能有机会离她这样近,她还问他的姓名。她螓首蛾眉,微微的笑容便荡漾如同湖水的绿波,让人心生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