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施杏第一次见到且娑当着她的面哭了。哭得甚是上心,抬头看她的时候,眼睛通红一片。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是且娑,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到。只是哭了,是因为她。
且娑不言,只是啜泣久了转身走。说是换身衣服听弟子们说,且娑换了一身黑色素衣跪在大殿中,磕头祈祷。一整天过去,且娑还是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而她的手,她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静适进了屋,给她送来了一碗汤药,嘴上虽然带着笑,可眼里尽是苦涩,就如窗外的雨,一层一层的薄细打湿花瓣。放下汤药,静适端起碗递给施杏,“杏儿,该吃药了。”
施杏看着冒着滚滚热气的汤药,黑乎乎一片,闻着味道施杏觉得难受,一个没忍住,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想吐。起身找盆,吐了干净,全是酸水。簌了口,施杏索性坐在屋外的台阶上。
静适从屋内走出,一手拿着大衣,一手端着碗汤药,递给施杏,说:“杏儿,喝了,一口闷,喝完,我还有个惊喜。”
施杏脸色刷白转粉,只因为听到惊喜,凑近问:“什么惊喜,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够值得我开心的么?”
“有。先喝药,我就告诉你。”静适哄着孩子般,一手舀起药汁递到施杏的嘴边,温柔的声音笔且娑更刚烈了几分。
施杏张嘴,一手端过碗,一口气闷了下去,直到将药咽了下去,整个脑袋都像被苦胆汁浸泡过一样。眼睛眯着睁开,眼前一双张开的手,上面几颗饱满糖衣的大山楂,看着便是甜滋滋的。施杏毫不客气,一口咬了一个大山楂,酸酸甜甜的味道总算将她的半条命拉回来,“三师兄,还是你懂我。真不错,哪来的啊。”
施杏味觉不够,又大方的拿了一颗,塞进嘴巴中,大口大口的咀嚼着,也便不注意什么形象。
静适又从自己的怀中变出两个肉饼和一根鸡腿,小心翼翼的将油纸拆开,一股脑的放在施杏的面前,“别让他们知道,否则我可要被责罚。一大早下山特意给你买的,老板娘告诉我,你最喜欢这样的肉饼和大鸡腿。”
施杏一边笑着,全程都没有用受伤的右手吃东西。左手略显笨拙,但是并不妨碍用餐。一边吃,一边囹圄不清说着:“他们两个最懂我爱吃什么,吃肉。这也只敢在阿祖不在的时候,阿祖在,我只敢放肆吃蔬菜。希望你身上的一股肉味没有将你出卖。”
“出卖便出卖吧,为了你值得。”
施杏啃着大鸡腿,笑了笑,望着外面毛毛细雨吃着,神情微微严肃,问:“三师兄,我的手是不是废了?”
静适收敛了笑容,望着山前的细雨和藏书阁的弟子打闹对练,淡淡说道:“那日,我将你抱回来,你的手臂通红一片。烫伤的不轻。阿祖为你治疗,将药撒在你的手臂上,只是你的皮肤没有和一般人那般的愈合,反而是溃烂。药粉所经之处,被腐蚀一片,整条手臂,立即——只剩骨头……”静适不敢再说下去,怕施杏承受不住,小心打量施杏,只见她淡然吃着鸡腿,丝毫没有被说着恶心,对着他,笑着示意说:“继续。”
“阿祖觉得不对,给杏儿把了脉,换了药补救,只是越弄越遭。我第一次见到阿祖慌了。我把了你的脉,杏儿竟然患上了百年一遇的坏死症。坏死症即为身上的破皮一旦有了一个缺口,溃烂,直到溃烂全身。至于医治,杏儿的身体治不得。唯有——唯有杏儿腹中的孩子,很坚强,长得很好。”静适想说什么还是转口不言。
施杏放下一张油纸,换了一块肉饼吃着,就像在听笑话和他人的趣事一般,嘴上还带和笑,津津有味的样子,静适看着别样心疼,他却不愿瞒着。早晚,施杏会知道。阿祖不愿说,一直沉浸在愧疚中,只因是他无能使施杏的病恶化。无所不能的神人阿祖似乎遇上了他此生最大的槛,跨不过去,避不开。
施杏吃着肉饼,受伤的的手艰难的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孩子一定会顺利出生,这是我能为阿祖做的最后一件事。三师兄,可否答应为我孩子的干哥哥?”
“我的荣幸。”静适站起身,将垃圾理好往外走,留下施杏一人坐在台阶上。
雨水打湿施杏的头发,她也不愿挪着往里走。望着院子中的杏花随风飘舞着,打落在她的身上,一片一片的,落在她的肩头,施杏手指轻沾一片,小心的放入口中,回忆着曾经且娑教她吃花瓣的方式,细嚼慢咽,一点点入口,满口的甘甜中,施杏尝到一滴苦涩的液体,“容不下我,所以是想让我离开么?安婞雯,每次都是你……”施杏笑着笑着,落泪,眼泪混在绵绵雨水中消失。
施杏披上大衣往院外走去,路上的弟子礼貌的向她作揖问好,称她仍旧是杏姑。且婆似乎早知道她会出来,站在平地上等着她,没有那天的威严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施杏,进去让且娑振作起来,很快便要筹备阿祖月,马虎不得。”且婆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施杏的手上,她所接受的文化更多的是生死有命。注定这一劫,那便顺从。更重要的责任,她是为了无苏和且娑。可偏偏且娑动了情,牵绊太多,只会使无苏宣扬之路寸步难行。
“我知道。”
施杏撇开目光,不理且婆的野心。她只愿且娑一切安好。且娑在叶国的种种,便没有让且娑在信徒中信誉受损。
施杏往前走一步,挂着的手臂僵硬如木头一般,且婆摇摇头,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施杏,若是不要孩子,这手还是有的救。”
施杏没有理睬,仍然固执倔强的往大殿中走,她的偏执只为这孩子,粉身碎骨,全不顾。
大殿中且娑仍旧跪着,发丝被吹乱,没有梳洗。施杏跪在且娑的身边,扶住且娑要弯下去的肩膀,侧脸认真的打量着他的脸,眉目上都是满满的疲惫和愧疚。下巴冒出了青渣,像雨后刚冒出的小草,才露尖尖角。眼睛中仍然是通红着,没有好转。额头上一块红红的,似乎被撞的很厉害,甚至破皮了,“阿且,我想出去走走,陪我好么?”
施杏一手覆上且娑的脸,且娑的视线从她身上垂了下去,一手牵着施杏受伤的手,喑哑的喉咙发出一声,“杏儿,你若是打阿且,骂几声,阿且心里会好受些……”
施杏泪花泛滥,将且娑的头护在胸口,“且娑阿祖,绝然一身,高高在上,面庞清冷,心怀慈悲。医术高超,他具备世人所认为的所有优点。万万不会带着露出这般颓废消糜神色,让人可怜心疼。”
“杏儿,阿且……”且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拥抱着施杏哽咽。
施杏手指轻轻顺过且娑的发丝,轻轻的梳理安抚着,“可阿祖终究是阿祖,不是我的阿且。我的阿且温柔体贴,时而霸道固执,时而随性,时而严谨不一,时而认真,也会犯错。我的阿且,也会脆弱,也会有难题,这才是人。无所不能的那是神。阿且还会再愧疚什么?”
且娑抬头拥着施杏,鼻尖对鼻尖,二人亲昵着,且娑叹息道:“可为什么阿且面对的难题都是杏儿……”
施杏嘴角一咧,手指轻轻擦拭着且娑的眼角,道:“可阿且往好的地方想,这一遭,阿且若是将杏儿治好,日后若是碰到相似的病征,阿且便直到如何应对。”
且娑亲泽施杏的双唇,包含在温暖气息中,抱着施杏的脑袋,说:“阿且会振作起来,也知道未来该如何走……”
施杏手臂上的绷带每日缠着,且娑都会为她换药,可见到白骨铮铮,心理准备的再充分,施杏还是不由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手臂除了骨头和静脉再无其他,手臂的溃烂已经蔓延到肱二头肌,不痛不痒,只觉得恶心不忍直视。
身体转好,施杏便下山,虽然一场大火将整座无苏烧了三分之二,无苏阁以下一片荒凉。这一场大火,是南宫闫引起的,也引起了两国人的民愤和国家之间的战争。纬城的国主颇有野心,强强联手对外,只是施杏的担忧更甚。
无苏越是鼎盛名声外传,对于他们来说,威胁便是越大。斩草除根,迟早的事。原来,且娑不问世事,不下山,安安做一个闲人。天高皇帝远,便也随便。可是从且娑下山后,这世间一切因此产生了蝴蝶效应。
战争如火如荼,两国名上保护国土,实际上那个是找了个借口争夺国土。再怎么战争,无苏山下仍旧是安生太平,烧毁的树木想过往的行人证明此前的一切噩梦般的火箭雨。
这山上的枯木自有无苏的弟子处理,备着放在山间的木屋中,又重新种植上新的小苗儿。
这一日是徐芃芃上山接施杏下山小住。山上的条件不比山下,施杏正需营养的时候,自然只能下山生活补营养,等待着阿祖月的到来,她可以凑热闹。
一路上施杏和徐芃芃走着,只是脚底下的树叶踩着有些湿滑。施杏格外小心却也被吓了几次。
“杏姑,停下来歇会。早知道让攸宁一同来,这样安全些。阿祖也是,忙着那些事,都顾不上杏姑。”徐芃芃念叨了一句,只见身后窸窣一声,残存的灌木后好像有东西在动。
“阿且由他自己的安排,我够让他操心的。”施杏顺着徐芃芃的方向往后看,后面一片安静的可怕,奇怪的是,今日山路上来往的信徒都没有,“奇怪,今日怎么这么安静,似曾相识……”施杏不由的警惕起来,四周看看,无苏的弟子能够转移山路,她们一定是走错了山路,有人在捣鬼。只是谁会这么无聊,施杏不由冷哼一笑,还真是有“童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