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金銮殿上。
朝臣万贺,晋元帝威仪的坐在了龙椅上,淡眸扫过最前方的面色略微苍白的恭亲王,心中便有了一丝警觉,却未做任何表露。
身侧的李公公拉尖了嗓音,重复着亘古不变的话语:“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却见陆暄拿着奏章出列,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本奏。”
“呈上来。”晋元帝道,于是身侧的李公公便将拂尘贴于手臂放着,小碎步的走下来,接过他手中的奏章。
“启奏父皇,自检举令颁布后,却有成效,儿臣便将名单记录下来,誊写皆是儿臣亲手为之,连贤王都不曾接触过,保密性极高。”陆暄很是淡然的说出这一番话。
此话一出,群臣脸色各异,生怕自己就在那名单当中,一时间忐忑难安,可偏偏晋元帝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很是平静道:“朕还真是没想到朕所信赖的大臣们一个比一个富有啊!”
这意味不明的一番话,却是犹如在人群中炸起了惊雷,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
“臣等有罪,请皇上息怒。”群臣左右掂量一阵,还是选择齐刷刷的跪地求原谅了先。
就在群臣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却见晋元帝又朗声笑言:“众爱卿这是作何?朕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个玩笑,你们跪地求饶为何?莫非你们真的是做了对不起朕的事情。”
“臣等不敢,望皇上明察。”众人一时间摸不清楚晋元帝的想法了,却仍是顺着晋元帝的话来告饶,表无辜。
“如此便好,退朝。”晋元帝挥挥衣袖,自龙椅上离去。
“退朝。”李公公拉长的声音又在大殿响起。
“吾皇万岁,臣等告退。”朝臣跪拜着准备退出大殿。
就在众人准备离去的时候,却听得李公公扬声道:“忠义恭亲王,暂且留步,皇上有请,说是又要是相商。”
李公公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整个朝堂的人听得清楚,陆暄微微凝步,心中却是升起了一抹感动,而相比之,陆斐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方才大殿上陆暄说了这名单只有他一人知道,若是出了什么事,负责人的只会是陆暄,哪怕不是他做的,也会成替罪羊;而晋元帝单独将陆斐叫到御书房,又偏偏是让众人听到,这期间的寓意不言而明了,不管今日晋元帝究竟是因何事找他,都逃不了被晋元帝告知名单的猜测了,这样算来,陆暄相对就安全多了。
陆斐是老狐狸,自然是明白这门道了,心中暗啐一句:晋元帝还真是一肚子的坏水,也难怪陆暄上次生生的坑了他这么一笔。
陆斐思绪一转,却是掩唇轻咳几声,对着李公公道:“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愈发不中用了些,不知皇上找本王何事?”
陆斐这话本意是自己染了病,皇上不过是顾着兄弟情义,想着私下关心些,而非是要将册子上名单的事情告知他。可是李公公虽然是个假男人,却是比谁都要明白人心,可是晋元帝是何人?容不得丝毫背叛的,他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违背晋元帝的本意呢?
早在陆斐说出那番话,陆暄就知道他的算盘注定要落空了,果不其然,只见李公公面上一派平和道:“瞧王爷这话说的,咱家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才,怎么敢妄自揣度圣意呢?不过,咱家见着皇上却是有要事相商,还是请王爷早些过去为好。”
李公公这话说的还是挺有艺术的,一面拿自己身份卑微说事,这样就不是他不卖陆斐面子,而是他真的‘不知晓’。而李公公却又在尾上添了句,皇上有要事相商,明面上是好意提醒,可是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皇上要告诉陆斐册上名单的事情么?
这是打定主意让陆斐坐实了这个猜想,陆斐虽然气恼,可是也无可奈何,毕竟李公公八成是晋元帝授意了的,不过今日这笔账,他算是记住了,等他完成了大业,他一定会将李公公这个阉人凌迟处死。
李公公自然不懂陆斐的“雄心壮志”,他只知道要将陆斐早些带过去,这样晋元帝交代他的任务才算完成了,所以对与陆斐射过来的仇视的目光,他选择了忽视。
陆斐冷哼一声,挥了挥衣袖,道:“那还请公公在前面带路吧。”却是步履虚浮,活生生一幅病入膏肓的模样。
陆暄若有所思,陆斐这个模样不是真的病了,便是另有打算了。他眼神骤明,心中已然警戒着,想着派些许能力强的影卫去他府上盯梢,免得又横中出了岔子,阻碍了他的计划。
陆暄随着百官走了,而陆斐则是满心怨气的跟着李公公到了御书房内。进去,只见桑雀临窗而立,背对着他,仅仅就是一个背影,却也透露出威严。
陆斐行了个标准的官礼,虚弱的声音带着几分中气不足道:“臣弟参见皇兄。”
晋元帝却是静默着,等到陆斐真心不悦的时候,这才悠悠道:“起来吧。”却是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陆斐依言起身,明明心中不悦,但依旧是卑谦道:“臣弟谢过皇兄。”端的是一副无可挑剔的做派。
“你可知朕单独传召你可谓何事?”晋元帝放下了负在身后的手,转身、对着陆斐站定,一双略带审视的眸子紧紧的盯着陆斐脸上的神情。
晋元帝的声音本就偏沉郁,更何况带上了几分审视,饶是镇定如陆斐,依旧也惶了半刻心神,可仅仅就这半刻,晋元帝也清楚的明白了陆斐心中绝对是有鬼。
陆斐努力的使自己的内心镇定下来,佝背低头使晋元帝没法再看清楚他的表情,这才开口道:“臣弟愚昧,不知皇兄传召臣弟所谓何事。”那声音再困惑不过了。
晋元帝却是一声嗤笑,很是不屑的拆穿了他的谎言:“你是真不知,还是不敢说?你我君臣三十年,朕怎么会不明白你心中的那点心思呢?莫非你真当朕是三岁孩童不成?”
“臣弟慌恐,臣弟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故而不敢妄言,绝非是试图欺瞒皇兄。”陆斐心中凛然,晋元帝居然是跟着他将这话挑明了说,想必是对他全然有了戒心了。
“若朕今日非要你说出来呢?”晋元帝走进了几步,敏锐的目光盯着他,真有在他身上灼个洞的打算。
“那臣弟可否请求皇兄莫要怪罪?”陆斐知道今日若是不将这话说明了,那很有可能,晋元帝便会以忤逆圣意之名将他惩处了。
“你这是与朕在讨价还价?陆斐,你倒是好大的谱啊!连朕,你都不敢放在眼里,还真当朕是泥捏的不成?”晋元帝一个巴掌拍上了漆黑的书桌,书桌竟然应声而裂。
“皇兄息怒,臣弟斗胆猜测皇兄叫臣弟来,可是为了今日殿上名单之事?”陆斐斟酌一番,还是将这话说了出来。
本以为晋元帝还是要借此给他定个莫须有的罪名,可孰知晋元帝这是冷哼一声:“你既已知道朕传召你过来所谓何事,为何方才询问你之时,总是推推拖拖?”
陆斐心中万千念头转过,须臾才似极为无奈一般虚叹口气道:“皇兄,你明早臣弟与你亲若同胞,又怎会对你起二心呢?更别说想着要欺瞒皇兄,一切还望皇兄明察才是。方才只不过是觉得皇兄仅将臣弟叫过来,对臣弟极为信任,臣弟心中甚喜,亦觉着痛心,几十年来碌碌无为,感觉愧对了皇兄的,这才不敢说出口。”
晋元帝见着他那般作态,也不予置否,却是执起了书桌上一本书桌上的奏折,丢到他的面前,淡声道:“打开瞧瞧。”
陆斐心中升起一抹的不好的预感,却是将那份奏章拾起打开,内里空无一字,陆斐心中疑惑,却不敢询问出声。晋元帝见他阖起了奏章,低沉的声音在耳旁乍响:“你看到了什么?”
陆斐心绪飞快的转动,却是很快便冷静下来,只听他朗声道:“臣弟看到的是皇侄今日上奏的折子。”
晋元帝满意的点点头,再度开口道:“既然你已知道那名单,朕相信你心中必定有了底,朕便将这抄没贪官之事,交于你去处理,如何?”
陆斐就知道今日本晋元帝叫来,铁定没有好事,这不,居然将这得罪人的烂摊子全权交给他来处理,这其中到底是单纯的想让他树更多的敌,还是晋元帝存心试探,想着借他自己的手来除掉他的党羽呢?
一想到晋元帝可能知道自己的暗棋了,陆斐身后便漫起了一层冷汗。不管是试探还是单纯的设置障碍,他的处境都很堪忧,烫手的山芋在手中,偏偏还丢不得。
晋元帝不亏是玩手段的高手,他这一招不仅站在背后处置了那些贪官,更是连带着折损了陆斐的好些势力,其实他对陆斐的势力知道得并不算特别清楚,可是他却很了解陆斐多疑的性子,这样一出,陆斐纵使不愿却也不得不大放血一次。想着晋元帝心中便高兴起来,连带着多日来的阴笃也散去了不少。
陆斐适时的表现出了“生病”的一面,倒是惹得晋元帝又多瞧了他几眼,便随意的关心了几句:“你这身子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倒是憔悴了些?”
陆斐听得晋元帝的“关切”,立马换上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言:“多谢皇兄关心,臣弟不过是老毛病犯了,不碍事的。”
“虽说只是老毛病,还是让御医给好生瞧上一瞧,免得真拖坏了身子。”若是拖坏了身子,朕向谁讨要二十八年前的那笔血仇呢?
蓦地晋元帝的眼神变得犀利了些,思绪恍若又飞到了二十八年前,夜雨磅礴,他最敬重的母后就是殁于了雨夜,而他早就查出了是陆斐所为。可是时机未到,他不能只顾着为了替母报仇,就将万千百姓于不顾!总有一日,他要手刃仇人,而在此之间他还要好好守护着他的妻儿,虽说他们从来都非无勇无谋之人。
似乎是,一旦心中有了牵挂,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就算是再怎么冷心冷情的人也会瞻前顾后,有所顾忌起来。所谓英雄也有儿女情长之时,大抵就是如此吧!
终于,晋元帝的情绪缓和了下来,原本犀利的眼神也重新藏在了威严之下,仿若陆斐方才清晰的感受的那一抹杀意只是错觉而已。可是他是何等明睿之人,他能清楚的肯定,晋元帝方才肯定是对他展露了杀意。
“多谢皇兄关系,如若皇兄没有要事吩咐的话,那臣弟便先行告退了。”陆斐弓腰而言。
“你且退下吧,过几日,朕就颁布此事,你还是事先有个打算的好。”晋元帝也不愿再与他交谈,见到陆斐那张与自己颇为相似的脸,心中就一阵犯堵。
果不其然,隔几日,晋元帝便任命忠义恭亲王陆斐为主管官,将被检具出来的名单交给了他,让他负责抄没贪污最为严重的十名官员,而陆暄则负责将检具的百姓应得的赏银给发放下去。真倒是‘坏事’让陆斐做尽了,反倒给陆暄拨了个好名声,这事搁谁身上都会郁闷,可偏偏陆斐像个无事人一样。
抄没的事宜正紧凑的进行着,可偏偏在这个关头负责抄没的忠义恭亲王当场晕厥。被送回府上,太医诊断后才发先被下的竟然是尘缘尽。尘缘尽是皇家的禁药,更是在市面上难以见到,因为太后正是殁于此药,而服了此药者会沉睡一个月,但时时处于煎熬状态,而清醒的那日便会全身腐烂之死,实可不谓之不毒也。
而今恭亲王被下此毒,冥冥中也是有了报应,可这下毒之人也算是公然违逆了圣旨了,这无疑是打了晋元帝的脸,后者自然勃怒。晋元帝将抄没之事转交给陆尧负责,而陆斐则因尘缘尽而彻底昏睡过去。
晋元帝让刑部着手处理此事,务必要将下药之人找出来,一时间因为尘缘尽出现的关系,整个京城都惶惶不安起来。
夜幕渐至,恭亲王府。
床榻上沉睡着恭亲王陆斐,突然屏风后的一扇石门转动起来,门后闪过一道身影,悄然的站定于他的床前。
自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就着他嘴边喂了下去,不多时床榻上尚还昏睡着的陆斐悠悠转醒,见着身边的黑衣人并未惊慌,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计划着的。
陆斐从榻上起身,自屏风上去下外袍套在身上,这才悠悠的问道:“一切可都准备就绪了?”
黑衣人单膝下跪,极为恭敬的回答:“回禀主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陆斐闻此,便走到屏风后,转动了石门处的花瓶,蓦地石门又转开,他二人顷刻间便闪身进了石门内。石门内是一条绕绕弯弯的暗道,可容三人并排自立行走,光滑的墙壁上有很多灯盏,上面皆燃着油灯。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入目的便是一间石室,推开门,里面竟是可以容纳五百人的场地。而此刻里面也是黑压压的一群人,全副武装,身上所备皆是优良的武器。
这五百人皆是陆斐亲自训练出来的,早在十年前,他就曾命人自各地网罗根骨奇佳的朕儿,带回营地,原本共三千人。他亲自传授他们武艺,每两年便会有一次考核,而表现最差的,除了死别无选择。
如此反复五次,终于只剩下了现在的五百人,他们是亲眼见证了三千人到五百人的十年历程,也是经过了难以想象的磨砺才走到了这一步,可以说他们的存在连皇贵妃都不成知晓。
“儿郎们,本王现要离开京都一个月之久,这恭亲王府自明天起便只剩下与我相似的替身了。你们好生操练着,切记不可因本王不在就要松懈了,等一个月后,本王归来,便是你们一个个大展身手的时候了。”陆斐说出了这极富煽动性的一番话。
那底下的五百人莫不是热血沸腾着,要知道他们都是七尺男儿身,心中自然有属于他们的那份执着与热忱,有那份轰轰烈烈干一场的冲动,不管成与败,总之不枉此生便是。
但他们自被挑选上的十年前开始,每日生活便是重复的操练、打斗、厮杀,如今听得终于能够大干一场了,他们怎么能不激动?
陆斐见他们已经被鼓动得热血沸腾,心下便知是差不多了,便又交代了一番跟着先前的黑衣人从石室里出来了,却是走向另外一条道路。前进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出了这石道。
石道的出口处是一口枯井,而那枯井则地处京城之外的一片小树林旁,树上拴着两匹马,两人解下那马栓,策马狂奔而去,竟是一晃眼便没了影。
而此刻的恭亲王府上,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床榻上,居然昏睡着一个‘陆斐’,那苍白却又相似的脸颊,还真与那策马远离帝京的陆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