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陆一,是你的属下?”陈然见两人都出去,走远了,才幽幽开口。
习凉看她翘着个二郎腿,秀气的脚尖一荡一荡的,筷子松垮垮的圈在手心,没个正形,当下皱眉,冷声,“坐好了。”
她不满,瞥他一眼,却还是乖乖做好,整理好裙摆,放下筷子,抿一口麦子泡的香茶,幸灾乐祸道,“你有陆一陆二,我有杨柳依依,杨柳制着陆二,依依压着陆一,你身边的人都要投靠到我这边来。从此,你就真的是个孤家寡人啦。”
说完,她又吧唧喝一嘴麦香,就差站起来拍手鼓舞,让你派人监视我,叫你狂,往后你要干什么,自当全都掌握在我手中。
可却哪知,旁边的人侧过身子对着她,不羞不恼,慢慢悠悠回了句,“朕只要牢牢拽住一个你,便足矣。”那语气,似在回答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弱智问题。
许陈然脸垮下来,她从来就没有说得过他的时候,每每想要气气他,最终都是以自己被气个半死而收场。
她瘪瘪嘴,“你休想困住我!”一气之下,踢开旁边的空凳子就提着裙子往二楼跑,上了年代的木板,被她蹬得直摇晃。
习凉坐如钟,不紧不慢喝一口酒,许陈然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这陆一陆二是越来越放肆,看来他得亲自上阵,回宫就得把她关到他的寝宫去,叫她时时刻刻都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外面的天已经漆黑,夜渐深,寒露降临,放烟花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偶有几个调皮流浪在外不肯回家的孩子在街头三五成群逛荡着。一串炮竹升上天空,如一只梭,咻的一声,顷刻间划破了严密极致的夜空。
依依替陆一做了简单的擦洗,又把热水壶放到他床边,叮嘱他夜里别蹬被子,出汗也得用大被蒙住,想想仍有些不放心,站在门口蹙着好看的眉眼,不再说话,久久也不离开。
她总觉着好像缺了些什么,还有什么交代的话没说。
“你怎还不走?啰里啰嗦似老太婆,”陆一翻个身,发现门口还杵着个人,复而又勾唇,“要留下来给爷暖床?”
依依翻他一眼,才退出去,将门关好。
是的,就是欠缺陆一的一句不着调的调戏话。
刚进屋,却是已有一个人坐在桌边幽幽喝茶。
依依顿住脚,愣了半天才走过来,轻声试探,“公主?”
“嗯,过来坐。”陈然放一个圆木凳子在她身前,示意她坐下,脸上笑呵呵的。
依依依言坐下,声音柔和下来,问道,“公主这么晚不休息,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既然依依都这么问了,我也就不兜弯子了”,上一秒还是嬉嬉笑笑的脸,下一秒就肃穆得叫人莫名紧张,额间要流汗,“你是习凉的人。”
啪,桌子上的被子碎了,木板上流了一地刚煮开的茶水,徐徐冒着热气。惊诧、恐惧,一齐向她袭来,她张张嘴,却是百口莫辩。
只能猛地笔直跪在地上,也不管茶水流到她的裤管里。
头晕目眩,感觉周身的柜子、凳子都在倾斜,不行不行,得稳住。
好不容易想到些措辞,正准备试图解释,却又被人打断。
“一直,你一直都是,从我母后将你交到我手里起。”许陈然站起来,眉宇间带着恼怒,一双眼睛棱起来,似最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割在她身上。
“是。”依依无奈,点点头,她答得迅捷利落,因为她觉得没有什么可欺瞒,她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是公主,请你相信我,从跟了你那一刻起,依依从没有做过背叛你的事。”
空气一时凝结,过了半晌,陈然才缓过眉头,又恢复往常模样。
“好啦好啦,我知道,这不是就怪怨你居然一直瞒着我嘛。”陈然又换了轻松软萌的一张脸,扶起跪在地上的她,刚刚那一切似只是幻觉。
依依站起来,点点头,又思考她先前说的话,才后知后觉。突然想到些什么,她怎么知道?扯开她的手,往门口连着倒退了几步,“你,你……公主?”
“嗯呐,我是你最萌最可爱的公主呀。”陈然不紧不慢向前几步,看着她笑,睫毛弯弯。
“你没有失忆?”依依用手捂住嘴,震惊得连别在耳后的面纱都跟着松动开。
“没有啦,我之前有失忆,只是后来突然,”陈然双手扎开,在她眼前一晃,吓唬杨柳成习惯了,实在改不掉,“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雷电交加,我脑中灵光一现,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自己得意,要是杨柳,肯定会被吓得躲到她怀里。
依依眉宇间松动,忍着泪,哽咽起来,一把上前抱住她,因为她长得高挑,许陈然只凭到她的肩膀,现下闷在她胳肢窝里,差点被憋死。
“好了好了,赶紧放开我,再这样下去非得再失忆一次不可。”陈然推开她。
“公主,你是怎么回来的?你都去哪儿了?依依都不敢去看你。”太委屈了,她用八年去干两件事,结果仇家没找到,公主也没找到,真真太失败。
“怎不敢去见我?我难不成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是。”她用中指轻轻抹掉挂在睫毛上的泪珠,这此间情感太复杂,一时她的心中百感交集,像在做梦,还没能缓过来。
太多问题,亦不知要从何问起。
“别哭了,再哭就一点都不像我们高冷的依依了。”陈然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这件事至今只有你知道,别告诉杨柳,那丫头整日疯疯癫癫,我怕她遮不住嘴。”
“嗯,我知道。”依依点头,抹掉控制不住的泪水。
“好,我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陈然正色,眼神中尽是冰霜,冷彻冰骨,“我不管你曾经是谁的人,听命于谁,但现在,我要你去查八年前最后的那场暗杀,我不回来也就罢了,既然如今我又融到这个肮脏的圈子,就绝不能叫那群肮脏的人好过!”
依依看着站起身的陈然,有些害怕,一个整日里过着刀尖舔血生活的杀手,本该早就看淡生死,看到这样一个地狱修罗般,却依旧会感到怕,来自灵魂深处的害怕。
她知道,公主……再不是当年的那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更有甚至,她现在的模样比当年夜杀郭震庭更加可怖,尽管她如今武功全废,连一个普通人都斗不过。
依依一个哆嗦,即刻就重新镇定心神,单膝跪地,低头抱拳,掷地有声,“是,依依已经在查,很快就会有头目,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嗯,今日来也就为交代你这么个事儿,你早些休息,我还得回去呢。”此刻,陈然是黑暗中的鬼,她再不是愿意呆呆站在阳光下的供人取暖的傻子。
依依望着她的背影,内心一阵翻滚,单手支着旁边的桌子,才勉勉强强撑住身子。
她的眼中闪过浓浓哀伤,如果可以,她宁愿替她做所有的事,杀戮,罪孽就让她来背好了。
她真的不希望公主再如此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在助纣为虐,可是她知道,曾经地天使已经坠落,是她没有保护好,没有完成主上的任务。
红羽毛的大公鸡吃饱了去上班,站在远处山巅,昂着头,扯着嗓子就开始打鸣,它洋洋自得,好像没了它,全世界人都不知道醒。
竟不知不觉已是凌晨,可依依没有一点睡意,她坐在床边发呆,壶里的水早就冷掉,同她冰冷僵硬的脚一般。
未来,未来公主会有同皇上对敌的一天么?她到底该怎么办?当初她就已经背叛主上,站到公主那一边,可他非但没有怪罪她,还救了她一命,尽管她知道主上就她也只是病急乱投医,想要从她口中得知公主的下落。
但毕竟他救过她,如今……她恐怕又要背叛他一回。
想了很久,她复而冷笑,老天都在同她们开玩笑。
最可悲,最可悲不是她们原地踏步没有进长,而是从起点到终点,无限循环往复,叫她们绕了一圈,又被迫回到原点,根本就没有结束的那一日。
“你去哪了?身上怎么这么凉?”习凉睡到一半,正巧翻身,摸到许陈然冰冷的身子,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她已经好小心不吵醒他,没想到他睡眠太浅,还是醒了过来,像抚摸小狗一般顺了顺她比冰冷的发丝,尔后又在她眉心轻轻吻了吻。
呼吸唇齿之间尽是宠溺的味道,绵绵无绝期。
“出去找厕所,绕了一圈都没找到。”她装着嘟哝一声,缩到他怀里,搂过他的腰身安心睡过去。
天边破晓,黑暗中,一双眼睛睁开,清亮地盯着远方,说不明道不清,叫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对于他,她清楚自己其实早已狠不下心,心中的恨酝酿了八年,时光一路走过来,开始慢慢变淡,如一团薄烟,要散不散。
但旧情已了,该抛就得抛。她如今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早已横亘在内心深处的执念,她的身、心都不在受她控制,都在逼着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容回头,不容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