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已经是在皇宫，满眼黄金白玉堆砌的宫殿，磐龙的石柱，深红的桌子。许陈然睁开眼，看着头顶飘摇的帐蔓，脑中一片空白，发着呆，久久回不过神。
“阿妹醒了？把药喝了吧。”许志然微笑着摇摇头，他总是叫她喝药，好像这早已成了习惯。
他将药碗递给一个小宫女，许陈然躺在床头，木然地歪着身子喝了些药。然后躺回去，依旧是没有魂一般呆愣着一张脸。
“你都昏迷了三天三夜，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许志然笑着上前，他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点点头，“终于不烧了，你不知道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全都是划痕，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你和我说说么？”
许陈然看着他，眼神呆滞，再看四周，窗外有阳光照进来，床边放了束红梅，风吹过，透过窗纸，不时有冰凉的沁香飘过她的鼻尖。
她终于清醒过来，掀了被子就要起来，急急地问，“师父，师父呢？三天，他的尸体会腐烂么？”
许志然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看着她急急忙忙要下床，忙拉住她，“你现在很虚弱，不能出门吹风，你脸上的纱布昨日刚被扯掉，现在要出去，伤口铁定要破裂。”
他将她摁回床上，“我不知道你师父的事，我这就去叫皇上过来和你说，你别出去，再这儿等着，你别出去。”他再三提醒，又不放心，喊了旁边的太监宫女看着，“她要是出了这个门，你们知道后果。”
经过这一番折腾，陈然才总算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床上，开始思考昏迷前的事情，她记得她向习凉坦白了，她叫他阿凉，她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一张平静的脸终于绽裂开来，变化出恐惧、惊讶，多种模样。
再也不是镇定的，再也不是。
习凉赶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下床，穿好衣服，是一件白纱暗花裙，裙摆用彩丝绣了几只蝴蝶，栩栩如生，而她，正坐在镜前，她的头发长长了，披散开，如墨水，倾洒在一张凹凸不平的白纸上。
他小心翼翼，唤了句小九。
许陈然没理他，只拿着眉笔，对着蜡黄的铜镜，细细描眉。她脸上的伤因为用过药，大部分都已经结巴，一层又一层，黑色的，灰色的，很丑，丑的就连身边的小宫女都看不下去。
可是她并没有对此感到悲哀或者愤怒，她拿起一块粉饼，细细的掖在伤口上，势必要将它们都掩盖掉，也不顾疼痛，狠狠地，将所有的粉都扑上去。
许志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了然，挥退了所有的下人，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她。
他上前，站在她身后，伸出手，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下，他本想摸摸她的头发，像从前一般，可是他害怕她会拒绝。
“我已经将沈佲城埋了，就埋在崀山上，算是重归故土，那座院子还留着。”他开口，算是个她一个解释。
最后一点胭脂终于上完，她描的是清冷的梅花妆，眉心三点红，将脸的苍白遮盖了些许，所有的疤痕都看不见了，她很满意，这才转过头来，她开口，气吐幽兰，“阿凉，我美么？”
他怔住，像被妖精吸了魂，呆愣的开口，“美。”
“不，你骗我，我满脸都是疤痕，你见过，现在只不过是弄东西遮住了，你就忘了？你怎么就如此健忘，这里，到这里，我用刀一点点割开，你都忘了？”她站起身，用同样丑陋的满是伤口的右手指着他的胸口。
一双娇媚的眼死死锁住他，不允许他有半点退缩。
“没忘，朕都记着，都记得，记得你给的那一刀，记得你的诅咒，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记得你的每一个瞬间，一样都没有忘，一样都忘不掉。”他抓住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沙哑着声音。
堂堂四洲大陆的王者，梁帝，如今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他鬓前的发有些凌乱，是匆匆赶来的路上被风吹的，他眼中的光有些暗淡，是点点打开心中的封存被记忆伤的。
她低下眉眼，未眨眼，却有一滴泪落到他的袖子上，晕染出一片深色。
“原来你都记得，记得就好，我真怕你都忘了，还以为我们还能破镜重圆。”
“怎么就不能？”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却又不敢弄伤她，“你是因为怪我罚你才跟着沈佲城逃跑对不对？我向你保证，我往后决不再罚你，这个皇宫，这个天下，你若想要，都给你，你别走，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带你去崀山，教你骑马，教你游泳，将你所有他没有教过你的东西，难道你都忘了吗？”
几近乞求，他现如今是她的囊中之物，被她吃的死死的。没办法，这辈子大概都逃不脱了，他离不了她，他是重度精神病患者，只有她能让他正常，他离不了她，就像鱼离不了水。
“阿凉，你记错了重点，那些……早就在你攻入齐国国都的时候随风飘散了。我知道你早就知道我一直在密谋，你以为我是被我大哥说动，改不了火烈的本性，满腔都是复国之情，可你错了，早在我密谋之前我就恢复了记忆。”
她看着他，不可自觉的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他还是在笑自己，还同以往一样，见到他，轻易就动心，轻易就被他虏获。
“我也很惊讶，不知道你究竟是用了什么高明的手段，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我的心。当然，这一切都不再重要，我要告诉你，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我复仇还是恨你，都不是为了家国，你以为我当真有那么多正义心肠？我不过就是历史车轮下微不足道的一片齿轮，我不过是万千为爱而生的傻女人其中之一，齐国本就大势已去，腐败的政治根本就不足以再支撑。”
“那是为了什么？”他抑制不住，问出了口。他心中不可置信，难道……难道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是个误会？
“呵，不过是为了你那点几不可闻的爱，你以为我还能是为了什么？一个以爱为名却无时无刻都在利用我的男人，我将爱都给了他，我的初夜，我美好的青春年华，换来的是什么？是你同另一个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
习凉不可抑制的眉头紧皱，他向后退了几步，坐到圆木凳子上，喝了一口茶，茶已经冷掉，是陈的。可是他依旧一口一口的抿着，这一切来的都太突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回放，他需要冷静，冷静下来，去细细分析。
可是许陈然不会给他机会，又向前一步，站在他面前，鲜红饱满的唇又开开合合，“我对不起父王母后，对不起齐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郭震庭，不过你倒是应该感谢我，那种人渣，连妇孺都不放过的人渣，你还以为他是真心想要辅佐你？哼，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该聪明的时候，蠢死了，还派陆一去拦我？若不是我，往后他要是叛乱，你指望谁能杀掉他？”
看着她双手环胸，露出原本傲娇的模样，在这里抱怨，同他摊开一切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无声的笑了笑，她永远是这样，一说起来就从来没有听过，还不允许别人插嘴，再重要的事情到她嘴里就好像变成了玩笑，她还要抱怨来抱怨去，左右是所有的理都在她那一边。
当初他派陆一过去不过是怕她一个人受伤，想要陆一去帮忙，她倒好，一看到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同陆一打起来，还得他一个月没能下得来床。
她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又在那里细数起他的过错，“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我大，你仗着你的身份，自以为了不起，可实际上呢？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比我还要可怜，我有师父、有兄长、有杨柳和依依，而你呢？你除了那个习林，你谁都没有，整个皇宫，整个天下，所有的人都对你低眉顺眼，都畏惧你，可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你。”
许陈然不知道，就是那个唯一的习林也被她的杨柳掳走了心，他决计不会告诉她，这如若是说了，指不定她又要得意成什么样，铁定是要上天。
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在道上，害得习凉连喝了三四杯茶，将整个茶壶的水都喝了，也没能静下心想出些什么。
他唯独可以承诺一点，自始至终，他只有许陈然一个人，再无其他。当初纳李怀柔为妃，纯属是因为他刚登基，必须要李丞相这颗棋子来帮他稳固朝堂。而她说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床上……还翻云覆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他是怎么都想不清楚了，因为设下这个套的人已经死了。
索性也不去想，他将最后一杯茶递给她，重又恢复一张笑脸，淡淡的，这次是真心的，他对着她，静静地笑，“这不是有你呢么？”这不是有你呢么？只要你真心对我，其他我谁都不要，谁去管天下人如何看待我？
这江山，我打下来，不过是为了给你拿出去炫耀。
你那么爱招摇爱炫耀的一个人，朕还不得努力成为你最大的炫耀资本？
许陈然正在说着，却不想，一杯茶横在了面前，她接过茶杯，终于停下来，可这一下，话语权被人夺去。就像辩论赛，轮到对方起来反驳，谁曾想，对方不要脸，耍赖皮，只简简单单说一句话就将她打败，叫她溃不成军，只能弃甲而逃。
不不不，还没有，她刚刚偏离了轨道，最重要的一句话还没说，她放下茶杯，抿了抿唇，朝他甜甜的一笑。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说开了，她也已经原谅他，要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走到角落里，端起一盆早上的洗脸水就直接从头浇灌下去，哗啦啦，呵呵，多凉快。
他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瞪着眼，震惊的低吼了一句，“许陈然，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