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丛澜平身从未见过这么多来访者。
看来穆正诚说的很对,就在穆丛澜搬去新府邸之后,各种各样的人就上门求见了。
当然都是女子,大部分是贵族女子,年轻姑娘,还有一部分是小官的女儿,在越少陵离开之后那天起算,穆丛澜的公主府前前后后迎来了五个身份各异的客人。
她们大多数人都不会直接开口向她索要什么,只有京兆府尹的女儿吏部员外郎的女儿拐弯抹角地表示非常喜欢她屋里那个西洋小座钟,穆丛澜便干脆送给了她。
老是说还没几天穆丛澜对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就感到疲惫了,她已经开始萌生了关门拒客的念头。
就在她认真考虑这个想法的那天下午,又有人来拜访了。
穆丛澜听到清叶向她禀报,就例行询问了来人是男是女,年龄如何,倒没想到清叶报告的是来访者是个老头,看模样穿着挺寒酸。
这样的人反而格外引起了穆丛澜的兴趣,清叶满以为自家主子见惯了那些贵族小姐,这会儿一定会让她把人弄走。结果穆丛澜干脆表示愿意见这个老头,还让清叶仔细接待他。
清叶发现自己侍奉的这位公主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给她出其不意的指令。
穆丛澜收拾妥当等待在大厅中央,远远就看见清叶背后跟着一个穿着灰蓝色长衫的老人走进院子,仔细一看那老人身上的衣裳不仅料子不甚昂贵,甚至还都是洗褪色了的破旧模样。
有意思。穆丛澜心想,她开始猜测这个老人的来头和目的了。
清叶带着那老人来到穆丛澜跟前,穆丛澜看着那老人恭恭敬敬向她行了礼,然后便客气地让清叶拿把舒服的软垫椅子来给老人落座。
这老人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模样,虽然给人印象颇为落魄,但看得出他举手投足间还是有几分风度和从容,应该是个极有修养的人。
“这位老人家怎么称呼?”穆丛澜歪着头笑问。那老人又赶忙站了起来答道:“在下姓郭名苍廉,此次来访突然,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不碍事不碍事,”穆丛澜摆摆手仍旧笑道,“不过……我与你之前并不相识,你找我有什么事?”
“嗯……公主和小人的确不曾相识,但是小人曾从女儿的来信中听说过公主。”
“女儿?”穆丛澜愣了一下,“你女儿是谁?我认识?”
“我的女儿说她在宫中时公主与自己有些来往,说您对国外来的书籍很有兴趣。”
久远到几乎被尘封的记忆突然满满重回穆丛澜的脑海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你……你女儿是……”
“听说封为了康嫔。”老人说着嘴角的笑容带了几分寂寞,“公主……真的认识她么。”
“康……康嫔!”穆丛澜不由得张大了嘴,“您是康嫔娘娘的父亲?”
“正是。”老人点点头。
“快请坐,”穆丛澜打了个手势说,“你怎么会突然来找我呢?”
“公主莫见怪,”郭苍廉苦笑道,“本来小人很早前就想找公主了,可公主居于深宫皇城之中,小人这样一介草民如何有机会得见,所以小人一直等待机会,没想到公主您搬出来了,小人终于有机会问问您,您这里有没有存留康嫔娘娘的遗物呢?”
“你这话怎么说的?”清叶突然打断了对话说,“我们公主会拿你家女儿的东西?”
“清叶!”穆丛澜呵斥道,“以后没有我准许不准插话!”
清叶浑身一抖,干净低头弯腰应道:“是……请公主恕罪。”
“公主不要误会……”老人慌忙解释,“小人也是从娘娘的来信中得知,她借了几本书给您,当然后来娘娘突遇不测……如果您这里还有她的东西……”
“有,”穆丛澜点点头说,“当时她突遭横祸身亡之后,我也想过把那些东西烧给她告慰她在天之灵。后来又觉得委实可惜,那可是她存留在世间为数不多的证明,咱大郢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精通多国语言,还文采斐然的女子了。”
“公主……您……您替她保留下来了啊?”郭苍廉说着眼睛突然瞪大,声音都开始发抖了,“我……我果然来对了!”
清叶忍住了没有开口,一脸哀怨地扭头瞧着主子。
“你是特地来向我索要她的遗物吗?”穆丛澜说着站起身来走向老人说,“那就跟我来吧。”
“是,是。”郭苍廉擦了擦眼睛,这就跟了上来。
穆丛澜带着她直奔自己的寝屋去,因为书库就在她寝屋里。
清叶自然也跟了上来,路上她还凑到穆丛澜身边小声建议,说把陌生男人,哪怕是个老人领到未嫁的公主房中都要落人话柄。穆丛澜立马回了句:除非你到处去说。清叶就立马闭嘴了。
她将郭苍廉引到了自己屋里,老人始终都定定地直视前方,哪儿也不敢多看。直到穆丛澜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书架前。
那是一个直达天花板,布满整面墙的书架,连见多识广的郭苍廉都颇为惊讶,接着穆丛澜便转动一个伪装成烛台的机关,这就把隐藏书柜打开了。
其实就是明面上的书柜转了一圈打开,这件事只有穆丛澜,清叶和大长公主知道。当然,修建机关的手艺人即使晓得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应该也不清楚是用来做什么的。
现在,多了个郭苍廉知道此事。
清叶站在一旁一脸焦虑,穆丛澜却完全不以为意,径直走到隐藏书柜后面,郭苍廉在外头等了一阵后,穆丛澜便从里头走了出来,胳膊里还抱着几本书。
“这是我这里能找到的。”穆丛澜说着把书本都捧给了郭苍廉,“你拿去吧。”
郭苍廉用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几本书,就站在原地翻看起来,翻着翻着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再开口时声线又颤抖了。
“这……这确实是小女的笔迹。”郭苍廉说着眼里开始泛起了泪花,“没想到公主愿意接见小人,还真让小人找到了这个……叩谢公主大恩大德!”
说完他就朝着穆丛澜脚下跪拜下去,委实把穆丛澜吓了一跳,她赶忙将老人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我听说你在四方馆供职,怎么……”
“是,原先确实在那里。”郭苍廉站起来抹了把眼角泪痕说,“但自从小女离世之后,馆使以小人翻译文本出错,老眼昏花不宜任职为由将小人辞退了。”
“那……那之后你怎么谋生呢?”
“去港口,商会那里找零活,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了。本来小人仅有的一技之长也不是什么谋生的本事。”
“那……你家中还有谁?”
“没有谁了,只剩小人一人。”
“怎么会……?”
“内子听闻小女在宫中莫名暴毙,心情抑郁,很快病倒,小人没了差使,也寻不到什么好大夫为内子诊治,她很快就病故了。小人和内子只有小女一个孩子,所以……”
所以这老人才会如此执着地想要女儿的遗物吧,那是他在这世上能感受到亲人存在的唯一途径了。
不过穆丛澜还是不太能明白这样的感情,亲人和亲人之间,父亲与女儿之间,这都是她没经历过也不了解的情感。原来舐犊之情可以如此深厚的么,从未感受过的她竟然也深深被触动了。
她看着瘦骨嶙峋的老人,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你现在……只能自己出去找活谋生,对嘛?”她问。
“是啊。”郭苍廉点点头。
“那这样的话,一日能挣多少?”
“这……不好说,因为有时候可能好几天找不着活。毕竟外国人要跨过大海来我中土,不是天天都能见的,应该说,还是很罕见的。”
“那……最多能赚多少?”
“小人帮过一个毕骧来的富商,那一次他们夫妇俩心情好,给了小人一个小钻石,那是最多的一次了。一般情况下,能找着活就十几文钱吧。毕竟这种事没能形成真正的行业,也没有行规可以依据,给多少……看对方心情吧。”
惨。穆丛澜脑子里就冒出这个字。
“要不这样吧,”穆丛澜拿起老人臂弯里一本书说,“你要是不嫌我没有基础的话,就来我府上当值吧。”
“当……当值?”郭苍廉惊讶地瞪大眼,“小人……能为公主做什么?”
“教我外国语呀。”穆丛澜笑道,“我会付给你薪酬的。”
“教……教您?”
“对呀,不可以吗?”
“不不不,当然……当然可以。”郭苍廉说着又要往地上跪,又被穆丛澜一把拉住阻止了,他嘴里还是止不住地连连道谢,头如捣蒜。
“好了好了,”穆丛澜等他终于平静了一些才开口道,“你现在住哪儿呢?”
“住……城南靠近城门的地方。”
那地方不是贫民窟吗?又脏又乱治安极差,他一个老人一个人住那里?怕不是丢了差事之后不得不搬到那里省钱吧。
“请叶,”穆丛澜扭头吩咐,“你去这附近给郭先生找个住的地儿,有什么费用,我先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