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鸿祯用力清了清嗓子,穆正诚赶紧收回视线,摆正了身子目视前方。
所有应邀之人陆陆续续到齐了之后,穆鸿祯便命令停了舞乐,现场立刻安静下来。
“今日乃是吾儿册封之日,”他开腔道,“诸位莅临于此,皆是为了见证太子入主东宫,”说到这里他低头忘了一眼浑身紧绷的穆正诚说,“太子虽尚年幼,但朕已托众卿看顾扶持,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大成,堪担储君大任,还请诸位,拭目以待。”
话毕,在座宾客皆举杯相和,穆丛澜和穆丛臻也意思意思举了举杯,喝了一口之后,穆丛臻压低声音在穆丛澜耳边道:“你不觉得,在座的根本没几个宗亲么?”
“呃……”穆丛澜飞快瞟了一眼坐席,也压低声音回道,“我……其实不太认得。”
“你不认得也是难怪,”穆丛臻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说,“事实上,当年父皇本来就只有一个哥哥,其余皆是远房兄弟,父皇生性向来多疑,登机期间将所有透露出反心的表兄弟堂兄弟全杀了,数下来竟也将先帝手足们留下的子嗣们杀了个七七八八。”说着她顿了顿用余光瞥了眼周围继续道,“这次来的入席的只有父皇的堂叔一家和表叔,连三姑越城公主也来凑数了,她可是好几十年不来京城了。”
穆丛澜望了一眼坐上的穆正诚,回了一句:“也许这不是坏事。”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穆丛臻坐直了身体说,“不过光靠杀不能解决实质问题,你看看他。”
穆丛澜顺着穆丛臻的视线看过去,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穆正诚。
“史上记载最早登基的太子也就十三岁,咱们的弟弟怕是要破了这个记录了。”
“他只是册封太子啊。”
“你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穆丛臻摇摇头说着,这回嘴巴几乎凑到穆丛澜耳廓上了才说,“你以为父皇为什么急着五岁就立太子,如果他可以慢慢等,当然愿意等到更合适的年龄,至少能不用让人对一个五岁小儿俯首称臣啊。”
俯首称臣!
穆丛澜浑身一震,扭头瞪向穆丛臻,又猛地望向高高在上的父皇。
“你小心点儿。”穆丛臻拍了她的脑袋说,“表现得这么明显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说这么多就是给你提个醒儿,父皇琢磨着给岳汶王的世子嫁个公主。”
穆丛澜顿时绷紧了全身。
“已经定好了是三公主了。”
于是穆丛澜瞬间放松下来。
自己也太自作多情了,她不好意思地想,她穆丛澜都这把年纪了,三公主自然早就到了待嫁的年龄,约莫是……十三四岁吧。
“不过……他俩毕竟是亲戚……”
“是啊皇室亲戚通婚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穆丛臻摸了摸下巴说,“可谁让咱们穆家人丁凋零呢,想再找个亲缘远一些的新娘都不成,再说形势如此嘛。”
不过话说回来,穆丛澜暗想,自己在父皇心里已经完完全全沦为能嫁就嫁留在宫里就是个多余之物,连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总之这件事她也无法改变了。
“所以……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安慰我不用再怕被父皇出于拉拢目的嫁给谁了吗?”她扭头问道。穆丛臻冷哼一声说:“看来你还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若是在父皇眼中连这点用处都没有,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嫁不出去,现在这个样子的父皇,可能会做出超出你承受的事。”
“超出我承受……?”
“前朝那两个被遗忘的公主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你应该知道吧。”
穆丛澜当然知道,过去穆丛臻就一直害怕自己走她们的老路,所以一直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那两个公主,在将近三十岁“高龄”分别配给了两个守城门的士兵。
所以穆丛臻的意思是,穆鸿祯一旦发起怒来,只会比这更恐怖。
说到底穆丛臻还是在催婚,穆丛澜沉默了。
穆丛臻不再啰嗦,就在他俩交谈期间,几个宗亲贵族都一一上前来祝酒庆贺了,现下里歌舞已经转移到了殿堂里。等穆丛澜回过神来,舞姬们已然在她跟前翩翩起舞了。
一股柔软的香风钻进她的鼻子,她只觉得神智有点儿恍惚,再一次陷入了迷茫。就算身边舞乐喧天,亲人齐聚一堂,她也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反而意识中有种万籁俱寂的错觉。
所以接下来她只是机械地进食,进食,反正无人来找她搭话,所以宴会进行到一半左右,她就托词说自己身体不适先离席了。
本来还想陪陪穆正诚到散场的,但是她脑子实在太乱了,心情差到食物都吃不下去。好在现场也根本没人介意她在还是不在,于是她得以顺利脱身,告别穆丛臻,带了侍从从侧殿退了出去。
离开含凉殿之后穆丛澜习惯性地将清叶打发走,一个人沿着太液池散着步。
周围安静的环境可以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思考,这大概是是仅剩不多的清凉盛夏夜晚了,接下来很快就是秋老虎的时节,过后又要入冬了。
其实她对这一个问题也十分烦躁,为什么自己这前半辈子就跟婚嫁杠上了呢?一开始只是真诚地想嫁心仪之人,后来就变成了一根筋地跟父皇作对,哪怕是祁靖臻之前头头是道地跟她分析了一堆理由,她还是觉得底气不足。
“公主!”
身后突然传来的呼喊打断了她思绪,她回身去一瞧,来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清秀俊丽,双眸十分明亮,嘴角似乎总是带着淡淡的弧度,一身宫装华丽程度不逊于她,一看便知是皇亲贵胄。
穆丛澜紧张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接近。没想到那女子上前来时却是一副抱歉的笑容道:“突然打扰确实突兀,还请公主不要介意,我也是觉着宴会无趣,所以才出来透气的。”
“不……怎么会介意,这也并非我一人的地界。”穆丛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请便吧,我先回宫了。”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两箭斩杀叛臣贼子的晔阳公主吧?”
对方突兀的问话成功地把穆丛澜欲走的脚步扯住了,她脸色僵了一僵,强迫自己露出个笑容道:“对,是我。”
“果然是你啊,我还怕我找错人了呢!”少女高兴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也报上家门吧,小女乃是岳汶王的幺女,新封的丹和郡主。”
她说这一串也无用,反正穆丛澜从来没听说过。
“原来是郡主,失礼了。”穆丛澜行了一礼说,“不知郡主找我何事?”
“没什么事,不过是外出偶遇了,你有急事回宫么?”
“其实……也没有。”
“那咱们一起走走吧,我少来宫中,这里头景色当真不错,下回再来,怕是池子都结冰了。”
“……好啊。”
就如此这般,穆丛澜勉为其难答应了这位突然出现的郡主的要求,这就与人一道游起了太爷贺词。
夜里太液池也有太监看守,以她们两人的身份要上船十分容易,因此便趁着月色在太液池上泛起了舟。丹和郡主坚持说自己会摇船所以拒绝让仆从和守池太监上船,于是船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感觉对穆丛澜真是太奇怪了,她正在和一个刚刚认识,不怎么熟悉的郡主一起做那种在诗歌中挚友才会做的事,整个人都别扭起来。
丹和郡主倒是一派轻松愉快的模样,穆丛澜实在忍不住便问了:“郡主,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是为了追我才出来的吧。”
“是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吧。”丹和郡主笑了,说,“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见你本人,这回难得进宫,我可不愿意失了这大好的机会,所以你不会怪我太唐突吧?”
“不不……不会。”
只是突然有着对她如此热情穆丛澜非常不适应罢了。
“而且你今日的装扮实在是太耀眼了,”她又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道,“华而不艳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真羡慕你能穿戴这样多金银饰物。”
“那……那都是宫女替我打扮的,我本人不太擅长此道,所以……”
“那说明你的宫女很有眼光嘛,不像我母妃指派给我的嬷嬷和婢女,最经常念叨的就是女孩子不能太张扬了,要清清纯纯地别人才喜欢,什么年纪就打扮什么模样,否则惹人笑话什么的……”
“我……没有母亲啊,而且父皇也不管这些。”
“啊……”丹和郡主突然红了脸道,“对不住……是我口无遮拦,我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也算不上吧,毕竟过去好多年了,当年我也很小很小,其实不怎么记事了。”穆丛澜一副老气横秋的感慨口吻道。
“对了,我听父王说,这回的宫宴其实远不止庆贺太子册封那么简单,”她忘了一眼周围说,“皇上打算给琅琊王指婚,似乎……嫁的就是自己的女儿,你有听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