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巨响,身体倒地。
澜沧捂着胸口跪倒了下来,双膝重重的砸在白玉石板上。
“哥哥!”
茶音本是想替澜沧挡下这致命一击的,可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抱住了她瘦小的身子,然后旋转,把自己的背部朝向凶器,用他并不伟岸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一切血腥。
长剑深深的没入澜沧体内,由背部直插入胸口,剑尖及时收住抵在茶音的喉间,剑光闪烁刺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还好,还好她没有受伤。
澜沧终于还是倒下了,连带着茶音的身体也跟着跪下,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喷涌了出来,她抽噎叫唤,却再也多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的叫他:“哥哥,哥哥……”
澜沧吃力的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抚上她的脸,压下喉头的一口热血,说:“音音别怕,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有哥哥在,哥哥替你挡着,你就……咳咳……你就安安稳稳的煮茶吧……”
同样的话,一如当年模样,只是那时他正生机勃勃,现在却濒临死亡。
“不,哥哥不要,不要死……”茶音泪如雨下洗净了脏兮兮的小脸,“我刚出生阿娘就死了,阿爹因为阿娘的缘故整日在外,陪在我身边的只有哥哥。不,哥哥不要死,不要……”
“神族儿女,顶天立地,且战即使战死也绝不后悔。”他说,“音音,不管谁得了天下,我们都不在意,可没人能磨灭神族的风骨。阿爹阿娘不在了,哥哥也要走了,你要记住,为神的便是死了,头颅也是昂着的。”
不是谆谆教诲,不是细语温言,没有提及报仇,也没有说到复兴,不周山的生活已经教会了他太多,况且,他并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妹妹下半生为了复仇活着,那样的使命太重太血腥,一点儿也不适合素衣墨发的姑娘。
澜沧的余光看向身后持剑而立的寒天,不觉好笑,一个他平生最看不起的仙族,居然杀了昊天帝杀了阿爹最后还杀了自己,也许阿爹是因为太过思念阿娘所以才会甘愿受死,可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却是的的确确败在他手上的。
罢了,也算是为神族尽了最后一份心力,也算是没有辱没为神的傲骨,只是这泼天仇恨是断断不能让音音背负的。
神王暴戾,嗜杀成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今日众人皆陷于此,金莲已碎,神族……怕是要就此没落了。天意啊!
澜沧道:“音音,不要报仇,不要复国,离开寒天,找个地方好好的活着,千年万年的煮茶,生生世世的安稳。”
然后,澜沧去了,嘴角带着遗憾的微笑:“哥哥再也喝不到你煮的茶了。”
寂静无声,思想像是随之离开,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灵魂也好像被抽离了身体,留下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躯壳。
终于,茶音还是爆发了出来:“啊!”
嘶哑沉重,震破云霄。
她果然是个无用的神女啊,说什么是司掌生灵命格的女神,说什么是不周陆期上神的幺女,天生神胎又如何,天赋异禀又怎样,最后还不是眼睁睁的看着父兄倒在那柄长剑下,弑神诛仙,连尸骨都不能留下,就那样轻而易举的化为飞灰,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她抱着阿爹的剑和哥哥断掉的银枪,浑身都是凶煞之气。她一双茶色的双眸溢出血一样的光来,语气凌厉:“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利用我?为什么要杀了阿爹和哥哥?”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恶狠狠的说,“寒天,我恨你,恨不得你死。”
“我本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看到了,我不得不动手。”
“你若早早的告诉我你的计划,我的父兄也不会死。是,我是个自私且偏狭的女人,什么神族大义什么芸芸众生,我都没有在意过。可我恨你,恨你欺骗我利用我,恨你杀死我的至亲,恨你用我送你的剑来促成这一切!”她说,“我只恨自己此时没有能力杀死你,但是你等着,千年万年,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为他们报仇。神族,且战!”
然后,茶音踏着一殿的鲜血离去,把那喧嚣和杀戮统统扔在身后。
后来,神族遗民投降,仙族登了大宝成为天界之主,废除了昊天帝时的种种残酷且不平等的律法。而寒天殿下,击杀神王一举成名,成为天上地下唯一的战神。
“后来呢,”潇湘阁内,白九追问,“你报仇了吗?还有我,我是怎么死的啊?”
司姑娘满目柔情的看着他,原先的赤色也渐渐消退了下去,可刚一开口,那用白绢遮住的赤瞳又开始闪出红色的光芒,别说绢布挡不住,施了障眼之术也丝毫挡不住半分。
司姑娘鼻翼微张,紧咬着下唇,手上青筋暴起:“是的,我为所有人报了仇,是我亲手杀了他的,亲手。”
白九本是一只九尾雪狐,生得乖巧可爱,却在若水之滨被一群豹精欺负,刚巧被路过的茶音救了带回了不周山,从此好生养着,一养就是两百年。
当茶音一身鲜血、抱着残损的长剑银枪失魂落魄的从山间的云头跌下来时,在茶园里小憩的白九哧溜一声跳了出去,满脸震惊,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拱茶音的脸。
茶音醒了,一脸的泪痕,水珠把白九好看的毛打得湿漉漉的。然后,她抱起这只小狐狸,把他揉进自己的怀里,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声嘶力竭,她边哭边说:“阿爹死了,哥哥也死了,谁都不要音音了,谁都不要我了。”
白九挣扎着露出小脑袋,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情不自禁的伸出小爪子抹上她的面颊:“音音别哭。”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茶音愣了愣,然后哭得更厉害了,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狐狸,用力之大几乎要把白九勒死。
冷静下来的茶音面如死灰的把两把残败的兵器埋葬在鹤顶红从中,瞧着那盛开不谢的红花如同蜿蜒的鲜血蔓延开去,她发誓:此生此世,一定会亲手杀了寒天为父兄报仇。
鹤顶红,本可以是妖艳绮丽的茶花,同样也可以是致人死地的剧毒。
生死一念,爱恨一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不过只是一念。
澜沧的临终遗愿是让茶音放弃报仇,一世安稳,可她却被仇恨迷了眼,偏执的以为既然爱不得那就恨着吧。
于是,她一步一步走向仇恨的深渊。也许初衷只是为亲人报仇,又或许也只是为了报复寒天的欺瞒和利用,而现在,她麻痹着自己,反复催眠,说自己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父兄的泼天大仇和神族的铮铮铁骨。
终于,她有了足够的力量,集结了一批不肯投降的神族遗民,浩浩荡荡的打上了凌霄宝殿。
那时她已然是半个魔了:红衣烈烈长剑染血,满头青丝变作白骨般的乱发,在凛凛风中张牙舞爪。而原先那双茶色的眸子竟被她生生剜下,换上了两颗赤色的琉璃珠子。
她本就是神,哪怕没了双目也是能视物的,她恨自己有眼无珠引狼入室,作为惩罚,狠心的剜去眼睛,装了一对赤色的琉璃珠上去,从此,便是真正的有眼无珠,赤瞳似血。
她握着几乎砍得卷刃的长剑,脸上溅满了血迹,白发飞散,道:“寒天,我来亲手杀你了。”
寒天痴痴的看着她,皱了皱眉,带着些心疼:“音音,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你逼我的啊,是你逼我的啊!”她大笑道,“你欺我瞒我利用我,杀了我的阿爹,杀了我的哥哥,颠覆了神族,却偏偏用的是我给你的一切恩惠。寒天,你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你逼我的啊!”
寒天不答,也不动。
他们都没有动,就那样站在相隔甚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看着对方。从前的对视都是含情脉脉的,如今却只剩下了仇恨。
也是,幼年时所谓的怦然心动,不过童言无忌的天真无邪,后来的山盟海誓却是有口无心。
她以为自己爱他,却不过是他用了迷魂的药,所以她才会觉得自己深爱于他;他以为自己爱她,却不过是为了族人的利益逢场作戏,所以他觉得自己是爱她的。
细细说来,他们只是以为自己爱着对方,以为而已。爱可以虚假至此,恨亦是突如其来。
她为了报仇而来,而他为了族人的利益也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
这样的相遇与重逢注定了悲剧的收场。
所以,万箭齐发,就像降下满天光华,把人笼在霞光里。
中箭者无数,纷纷倒地痛呼,剩下的则用手中的法器护住自己。
茶音冷眼看着一切,红唇扬起放肆的笑,然后,足尖轻点飞了过去,剑势凌厉,剑尖指着寒天的咽喉。
当,一声清脆的响声,两把剑撞击在一起擦出明亮的火花,然后跳跃开来。再对招时,寒天只用了只一剑,便轻而易举的斩断了茶音的剑。
茶音转过身子,手里只握着剑柄,笑得无助:“我怎么忘了呢,我送你的剑足可削金断玉弑神诛仙。”
身后的天兵天将已经举起了弓弩,箭头指向茶音的身体。
败局已定。
寒天动了动唇,说:“音音,放弃吧,只要你过来我还可以护你安乐予你荣华。”
“过不来了,你我之间隔着千山万壑滔天仇恨,只能是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
说罢,茶音扔掉剑柄,曲张着手,指甲瞬间伸长十倍,黑漆漆的像是盘虬卧龙的树根,她就那样朝着寒天的心口挖去。
霎时间,箭如雨下,像是一条条小金龙一样扑向茶音的胸口。
终究还是敌不过吗?呵,还是要死了吧?
千钧一发之间,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等到了茶音身前,小小的身子陡然胀大百倍,像极了纵横山野的巨兽。像是一座落满雪的小山丘,它就那样挡在了茶音的身前,脚底扎了根,纹丝不动,任由箭雨把自己射成了刺猬。
茶音被它挡在身后,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慢慢毁灭,一时间心痛如绞。
到底是什么呢?
到底是谁?
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