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如飞蝗,啃噬着血肉。而那巨大的肉盾之后,已入魔道的茶音红衣飞扬,没有丝毫损伤。
除了父兄,还有谁会用血肉之躯为自己挡去所有苦难灾厄,换她半世太平?
还有哪一个会豁出命去护她周全?
曾以为寒天会的,可如今,虚伪尽去,面具尽摘,他不过是玩弄人感情的仙人。手持长剑,屠戮血腥。
那么,还有谁呢?
漫天的箭雨中,茶音迫切的想知道真相,可人性尚存的心里又隐隐回避着真相。她有预感,这个真相会泯灭她仅剩的情义,会让她痛不欲生。
然而,密集的箭雨慢慢稀疏了,快停下来了。
等那一轮的飞箭结束,身前的肉盾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刚好喷在茶音的烈烈红衣上。然后,它的身子在光华中缩小,变回了原状――那是只小小的、被血染红了的白狐狸。
“白九!”茶音抱起那团小肉球,指甲又收了回去,血一样的东西从眼眶中滚了出来,砸在狐狸的身上。
万箭穿心,白九已经虚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只是努力的抬起血淋淋的小爪子,断断续续的说:“音……音,别……别哭……”他每说一个字,嘴角涌出的血沫就多一分,一句话说完,整个下颌都已经染上了血。
“啊……啊!”茶音抱着狐狸,仰天长啸,远处的宫殿都震了两震。她的眼眶中不断的淌着血,如红色的泪痕纵横面部,她终于彻彻底底的堕仙了!
原先竭力抑制住的魔气像是解开了封印一般争先恐后的溢出来,这下子不仅是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眉她的浑身上下都变成了或是血红或是暗黑的魔障的颜色。她腾空而起,睥睨众生,阴阳怪气的道:“既然护不住我想护的,那么,就让天下生灵为他们殉葬!”
话音未落,就有粗壮的青黑色闪电如同末日的恶鬼一样争先出来,在圣洁的天幕上印下一道道恐怖的影子,整个天空都慢慢变成了黑色。
“音音,”寒天紧皱着眉头,慢慢举起手中沾血的长剑,在青黑色的天幕硬生生的撕开一道口子,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劈了过去,“你太任性了。”
天地发出一声哀鸣,三山五岳也随之颤抖,苍茫一剑尽划破,万千生灵皆尘土。
她送他的剑,果然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器。
茶音跌落下来,怀里还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白狐,她满身的血,浸得红衣像是喝饱了雨露的鹤顶红,鲜艳无比。
她终究还是输了,临死前还搭上了白九的命。
神便该是有不灭的风骨的,神的骄傲,无人可以践踏。这是她的父兄用生命教会她的。
茶音悲戚的笑,然后一掌拍向了自己的胸口。
没有预期的疼痛。
寒天就站在她面前,紧紧的擒住她的手,面色苍白:“怎么,你就这样急着去死吗?”
“我说过,我们之间,要么我杀了你,或者你杀了我。既然我已经败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还要我乖乖束手就擒作你仙族的南冠楚囚么?”
寒天哈哈大笑,口气轻蔑:“茶音,你这样不求生反求死,不就是知道一切已成事实、不就是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吗?你怨我欺骗你利用你,你不就是早就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真心至诚的爱,所以才会以死为自己的痴傻辩白吗?”他说,“茶音啊,你信不信,这天下没有纯洁的爱。若是你能找得出些许至真至诚、百死不悔的情,我便亲口说,我错了,仙族错了。这个赌你敢同我打吗?你敢吗?”
噗嗤一声,利器贯穿肉体的声音。
茶音脸上挂着癫狂而可怖的笑容,白狐放在脚边,另一只手成爪状径直穿过了寒天的胸膛。
寒天低头看看心口的伤,苦笑道:“你终于能杀了我了。”他握住她的手,力气很大,嘴角溢出血,却仍是不管不顾,固执的追问,“你敢赌吗?你敢吗?你可敢啊?”然后他放低了声音,自问自答,“你不敢,你根本不敢!因为你知道我是对的,因为你知道仙族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什么神族的风骨傲气,都是假的,你不敢!”
“我敢!”茶音手上用力,在寒天胸口处捅出一大个窟窿,眼睛发红,“我和你赌!千年万年我也会证明,你错了,你们都错了!”
寒天轻声道:“好啊,我等着。”
说完他的身体裂成了一片一片的,像是低沉的云朵,随后慢慢变得虚无,再然后连一丝痕迹也瞧不见了,连带着三魂七魄也破成了碎片,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而此时,茶音身上的血红慢慢褪去,红裙渐渐变成绯衣,血唇也渐渐变淡,就连眼角眉梢也恢复了正常,除了她亲手换掉的赤瞳。随着颜色的改变,她浑身上下的魔气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样离开了她的躯体,一股脑的不知道追随着什么而去。而那一头白骨般张牙舞爪的乱发也逐渐染成黑色,一如往昔,青丝如瀑墨发及腰。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个修罗场的,等茶音回过神来时已经在不周山了。依旧抱着那只死去多时的小狐狸,一步一个血脚印,失魂落魄,嘴里说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茶音终于是反出了天界,堕落至此,虽是世间最后一个神,却沦落得连妖魔也不如。
接下来的时间,茶音在人间游荡了数百年,就像一只孤魂野鬼毫无目的。最后,她想起那个人与她的赌约,她自言自语道:“寒天,我便用千万年的时光证明给你看,你错了,仙族错了。”
于是,她化名司姑娘,在长安城开了一间叫潇湘阁的小书屋,不管人世怎样改朝换代却不会影响书屋分毫,它就这样敞开着大门等待有缘人走进来讲述一个个至真至诚百死不悔的爱情故事。
她痛恨天道,所以取了自己的肋骨做成一只白杆毛笔,用此神物逆天而行。林林总总的故事里,若是感动了她,她便执笔而书,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命。然而,天道有常,即使如此却还是不得不以命换命,心甘情愿用一个人的命为代价改写他人的命格。
几百年后,她遇见了因天劫而重伤的小树妖,便带回了潇湘阁,治好了树妖并为她取名相思。然后,无处可去的相思便留了下来帮忙经营着书屋,同时作她的侍女。
司姑娘是执拗的,日复一日的做着这项工作,从前她是司命之神,所以她管那卷用来改命的册子为司命簿。
就这样,直到今日。
而此刻,故事说到这里也接近尾声了,潇湘阁内一片寂静。
相思从未听司姑娘谈起过当年的事,偶尔多嘴多问了几句还会引得司姑娘不悦,于是她便不再问了。
而现在,不知是因为终于从这执念中走了出来,还是白九的到来消泯她的爱恨情仇,司姑娘竟愿意将这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说出来,着实让人感动。
而白九,他的关注点向来与常人不一样。听完故事的他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故事里有些事情很牵强很不合常理啊?就像明明金莲已毁,可神族却并没有灭亡啊。还有,就算手握神剑,寒天真的打得过陆期上神和澜沧,还有昊天帝吗?还有啊,既然那块盘古石那么厉害,都把它偷出去了却始终没人发现,这很不合理啊。最让我好奇的是,神王叫昊天,而仙族殿下却叫寒天,难道那么注重等级身份的天界都不避讳一下吗?”他看着两人,有些心虚,问,“你们说对吧?”
许是相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并不言语,只是偏头去看司姑娘。
司姑娘苦笑:“白九啊,你真的是连我都不相信啊,我白养你了。”她摁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的说,“这些事像是最深的烙印深深的刻在我的心里,我怎么可能……”说到心里的时候,司姑娘猛然停了下来,连带着脸色都变了,说不出是变成了怎么样的,只见她噌的站起来,双手颤抖,脸色发白,抖动着嘴唇直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司姑娘又把手重重的按在心口的位置,片刻之后惨白了整张脸,急匆匆的冲了出去,临行前留下一句:“我有事出门,潇湘阁留给你们看着。”话音未落,就连人影都看不见半分了,而空气里却还飘荡着隐隐的茶香。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白九问:“诶,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伤了她的心了?”
“不,你没有,”相思摇摇头,“只是司姑娘根本就没有心。她的心,早就被她亲手挖出来葬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
白九瞪大了眼睛作惊讶状,好久才道:“这样说来,她的记忆……或许都是假的?她被这样虚假的记忆困扰了成千上万年?”
相思沉闷的点头。
无心人,慕寒是无心人,司姑娘自己也同样是无心人。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没有了心所以才能成为故友,但不难猜到的是,无心的司姑娘并不拥有关于当年之事的真实详细的回忆。她的记忆是破碎的、虚假的,又或许是被人篡改过的。
那么,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爱恨情仇或许都是不真实的,或者干脆就是假的、与之相悖的。
就像鹤顶红,或许是艳丽的茶花,又或许就是致命的剧毒。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如此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