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王宴之看到剑光一闪不过片刻的事,就听见东面的回廊里有尖叫传来。
“出事了!”王宴之皱了皱眉,提了一盏宫灯便匆匆赶去事发地。
烛火照亮方寸之地,不一会儿陆续而来的卫兵们把这里围了起来,亮堂堂的把整个回廊映得像是白日。
而冰凉的地面,江东王的尸体歪歪斜斜的倒着,从割破的喉管里汩汩溢出的血在他身下形成一片不小的血泊,在反光中格外刺眼。而那血腥味,似乎也是随风飘散的,不大会儿就完全代替了酒香,弥漫空中令人作呕。
江东王遇刺,就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就在樱桃宴不远的回廊,就在皇帝陛下的身旁。
凶手简直是无视天威,明目张胆的向皇权挑战。皇帝大怒,下令彻查。
自然,在场的人是有嫌疑的,尤其是半路溜走的。其中包括柳兰舸。
刚刚因为纨绔子弟的事儿得罪了礼部侍郎,顺带着开罪了一票世家,刚刚又因才华得皇帝夸奖,现在枪打出头鸟,他自然得不到好处。尤其是礼部侍郎,恨不得整死柳兰舸为自己的儿子出口气。
柳兰舸被带到圣前,不卑不亢:“陛下,臣本是江东王幕僚,王爷于臣有知遇之恩,臣如何能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此其一。其二,臣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得了王爷?其三,臣从未到过回廊,怎可能分身有术去行凶呢?”
柳兰舸的话句句属实,可礼部侍郎却定是要咬实了这莫名的大罪:“你说自己从未去过回廊,可有人证明?”
柳兰舸怔住了,突然意识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说。或许,是他锋芒毕露了些,惹了世家不悦,又或许,是因为那纨绔子弟的原因得罪了朝臣?总之,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案发之时并不在场。
出师不利。
柳兰舸有些沮丧,本想据理力争的,还未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陛下,刚刚臣碰巧就在香径里,正好瞧见柳学士的踪迹。臣可以作证,柳学士从未去过回廊。”
说话的人是王宴之。他行着拱手礼,目光却落在礼部侍郎的脸上,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讥讽和威胁:“臣还碰巧看到侍郎大人的公子,当真是醉得紧了。”
礼部侍郎轻声咳了咳,脸上也爬起了红团,声如蚊蚋:“既然王大人这样说了,那柳学士自然不可能是凶手了……”
此事稍微告一段落,可江东王之死仍是闹得朝野不悦快。为报王爷恩情,柳兰舸请缨调查案件,众人皆笑他的不自量力,可他却不负众望愣是在十日之内破了案子,将凶手捉拿归案。
凶手竟是北方戎狄的女细作。因故接近王爷,可也在不经意间爱上了他,却又恨极了他的花心和滥情。再加上朝廷与戎狄的矛盾,那细作干脆狠了心杀了负心郎。
凶手抓到了,可碍于戎狄的强大,只得送回北方,着实令人不快。可这并不能泯灭柳兰舸的能力。于是,他开始被皇帝重视。
因此,自樱桃宴事件后,柳兰舸很受陛下宠幸,一再升迁,不久就任了光禄大夫之职。
自开国以来,身居高位者皆是门阀世家,而柳兰舸,则是第一个以此年龄、以寒士之身担任此职的人。
满朝哗然。
在其位谋其政,柳兰舸上台后连上八道道奏折,请求惩治贪官污吏、重审冤假错案,全国寒门学子亦是联名上书,逼得满朝文武只得同意。于是,柳兰舸手持尚方宝剑行走各地,圣旨一亮,宝剑出鞘,斩了不少鱼肉百姓的贪官。
政治清明的同时,各世家开始慌张,生怕柳兰舸的下一个对象就是自己。交织纵横的利益网延伸出去,朝中奸佞在圣前诋毁柳兰舸,暗中却派了杀手刺杀他。
王宴之接到密信的时候心里有些疼,好不容易有个人去稍微改变一下这个污浊的世界,却得不到旁人的支持,换来的只有痛下杀手。
青州之地,荒凉得紧,年年都有旱灾洪涝,几乎是靠着朝廷的救济过日子的。
柳兰舸不远千里来此,为的是查赈灾银两的事。而有些人似乎并不想让他活着进入青州地盘,早在半路就埋伏了刺客。
马车在山道上飞驰,车轮都快被挤出去,一面是巨大的落石,另一面则是陡峭的悬崖。
杀手们不顾光天化日就敢公然行凶,淬毒的剑尖闪着青光。
都说柳大人是大好人,是百姓们的青天,因此护卫们也都拼了命的护着他,就连被砍了一刀的车夫也不顾自己的伤势,疯狂的打马飞奔,边跑边说:“柳大人你放心,大家伙一定会把你平安的送到青州。你是我们老百姓的天,天不能塌啊!”
然后,他们还是被赶上了,车夫为了保护柳兰舸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临死前还喊着“天不能塌”。
杀手们把柳兰舸围了起来,没有下死手,只是一刀砍在了他的胳膊上。柳兰舸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拔了防身的匕首,挥舞着就朝杀手奔去。不要命的打法,架势倒是很唬人,却伤不到对方分毫。
最后,柳兰舸喘着粗气,义正言辞道:“死在你们手中,我不甘,不甘!老天爷啊,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太平盛世,不还我一个海晏河清?”
上一次说不甘是什么时候来着?大约是在六年前吧,对着那个本该是民之救星的天之骄子说的。
被踢下悬崖的那一刹,柳兰舸猛然想起王宴之说的话,他说:“柳兰舸,你记住,这个世上不缺有志之士,可只有活着才能实现所有。你可以笑我无能,却不要忘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般……无能。”
看吧,果然如你所见,我要死了,我的志向也要随着我一起死了呢。
悬崖峭壁,落了下去就是粉身碎骨,那些信誓旦旦也必将随之化作齑粉。那一瞬间只觉得生命比风中飘荡的柳絮重不了两分,都是同样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柳大人,你是老百姓的天,天不能塌啊!”
耳畔似乎是成千上万的百姓在哭喊,似乎冤死的父亲在呼唤。不,我不能死,我怎么能死呢?
柳兰舸猛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场奇遇,有一个神秘的姑娘给过他一颗保命的珠子。他胡乱的摸索,果然在怀里抓到了珠子。他把它死死的攥在手心,紧紧的捏着,像是要把它捏成粉末。
他心说:“帮帮我,我想活着,我想活着啊。”
似乎有柔柔的风托住身体,放缓了下坠的速度,也就是电光火石间,柳兰舸双手抓住了一株嵌在岩峰里的松柏。同一时间,那颗白色的珠子擦过树干碎成粉末消散在风中。
柳兰舸想起那个眼前覆着白绢的女子告诉他:“若你遇险,这珠子可以救你一命,便且收好吧。但是,我倒不愿你有用到它的时候,因为那时便说明我算准了你的命。”
他不清楚这话的意思,可也知道这珠子的确是救了他的。而他此刻也不想死,双手双脚紧紧的攀附住树干,孱弱的手臂青筋暴起,绷紧了身子,大口大口的咽着唾沫。
劫后余生,他失常的大笑:“老天爷,你听到了吗?你让我活下来,就是要许给我太平盛景政治清明吧?”最后笑声变成了呢喃,“姑娘,你说你算准了我的命,我的命是怎样的呢,我的命里有我求了半辈子的盛景吗?”
回音在山谷中飘荡,鸟儿抖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这条路,注定是孤寂的、九死一生的,可是,为了冤死的父亲,为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黎民,该有个先觉者从黑暗里站出来了。既然才绝古今的世家公子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么,就让我这卑贱低下的寒门士子来以血荐轩辕吧!
柳兰舸能活着该是要感激王宴之的。
那一日,王宴之没由来的犯了心疾,痛过之后才恍然大悟:眼睁睁的看着百姓的青天塌陷,这是神佛都不容的。
于是,正在邻县的他快马加鞭的赶往青州,带着府兵奔到了出事的山崖。
巍峨高山,腐朽的栈道,古老而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府兵们寻了一圈,前来禀报:“没有发现柳大人的踪迹。”
王宴之蹙眉,走到崖畔,在层层云雾中俯视下方。他问:“沿着山路去找,谷底也不要放过。”
山路难行,比起当年流觞曲水选的郊野而言真是难了十万八千里。王宴之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到谷底时已是半夜。冰冷的月光打在山石上,木叶上凝着冷露,然而,还是没有柳兰舸的踪影。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坠崖的柳兰舸似乎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府兵劝王宴之放弃,更有同行的王家人这样说:“这小子活不了了,大人无需再找,大可以回去复命了。”
王宴之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自己兴师动众来寻人,别人却以为自己是要确认他的死。
也罢,就这样误会着吧。
虽说如此,可无心插柳柳成荫,王宴之竟无意间找到了柳兰舸。
就连他是怎样从搜寻了多次的路上冒出来的也没人说得清楚,或是神兵天降,或是神出鬼没。
柳兰舸衣衫破成一缕一缕的,脸上是深深浅浅的划痕,赤裸的手臂和脚踝上糊满泥土和鲜血。他几乎是爬着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他扯着王宴之的裤脚,说:“救我。”
没人知道柳兰舸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仿佛鬼魅一般。王宴之愣住了,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芝兰玉树的琅琊王二公子,抱着一个满身污秽的瘦弱少年,就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
有人阻止:“大人,柳兰舸是王家的祸害,留不得啊。”
“有我在,没人能祸害王家。”他充耳不闻,带了他回去治伤。
兰舟催发,执手相看,不见泪眼。大抵说的就是他柳兰舸的一生吧。
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对于救命恩人,柳兰舸是感谢的,可碍着多年前父亲的冤案,还有相左的政见,却又做不到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躺在榻上看着窗外攀附而上的牵牛花,淡淡的说:“谢了。”等了半晌,他还是加上了那一句,“你是好人,我……信你。”
王宴之闻言,握笔的手一抖,在宣纸上画上一道长长的墨痕。他道:“要杀你的是王家,救你的也是王家,一命抵一命,我担不起你的谢字。况且,你中了毒,余毒未清,活不活得了我也说不清楚。如果真的要谢,等到确实死不了的时候再谢也不迟。”
刺客的刀上涂着剧毒,这是柳兰舸当日受伤之时便知道的了。看来,自己真的是命途多舛啊。那颗珠子可以保他坠崖不死,却还是不能一劳永逸啊。不过,他相信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毒再厉害也总是找得到解药的。况且王宴之都承让了刺客是王家派的,那他既要救自己,自然也会拿出解药来救人救到底。
由此,柳兰舸并不担心,反而问对方:“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听过你弹的曲子,我始终认为,你是心怀家国的。为什么不同大家一起,还末路的王朝一个新生?”
“你要我怎么做呢,柳兰舸?”王宴之道,“像你一样疯子般的奔闯吗?还是把那些所谓的庸人统统拉下马?你要我怎么做呢?你口中的妖妃是我的堂姐,你所说的蠹虫是我的族人,你认为的腐朽是我的家族。你让我该怎么办呢?我何尝不想一个新生一个光明,我何尝不愿一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家国天下,你让我到底舍了谁?”
柳兰舸也被问得噎住了,他始终只想着铲除一切邪恶,还天下光明。可他寒门出生,无牵无挂,没有家族利益和责任使命的牵绊,也就一心以为别人也该如此洒脱如此干脆。他想做的是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康,这是对的;而王宴之,无可奈何之中选择了自己的家族,也是没错的。
谁都没有错。
王宴之的问题问住了柳兰舸,也问住了他自己,他从来不知道该有什么办法摆脱现世的黑暗。也许,他能做的便是保柳兰舸好好活下来。
柳兰舸像极了王宴之的另一面,有些幼稚,可是却是正直而有雄心的。王宴之也曾有过类似的野心,却在世俗的泥沼里淹没了。所以看着柳兰舸,他才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异样感情。
想到这儿,王宴之笑了,看着面前宣纸上满满的杨柳二字,俊朗的脸上是复杂的笑容。
而柳兰舸之所以不畏生死在此言之凿凿的说着国家大义,一自然是因为心怀家国,二却不过是知道王宴之定会救他。可他没想过,刺杀行动既然是要置之死地的,怎么可能会备有解药呢?柳兰舸还是天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