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带来的药方果真具有奇效,染病的将士们不过吃了两次便痊愈了,就连重病至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的何安也脱离了危险。
柏晔怕柏颖诺也染上了病,又碍于她老是避着自己,便派了内侍整日的往她的大营里送药,其他补品赏赐也是不断。
然而那些补品和赏赐都被柏颖诺给了兄弟们,自己却是一点儿也没有私藏。
为此,皇帝柏晔很焦心:“阿公,你说她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朕的好意呢?”
“公主那是爱兵如子,与将士们建立良好关系,好为陛下守好这铁桶江山啊。”
“这个朕知道。可是,她一个女孩子,朕并不想再由她守在这荒芜的边关吃苦。以前是迫不得已为了保命,现在朕已经是皇帝了,朕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啊。”
“陛下,她先是将军,然后才是公主啊。”
柏晔这样回答:“朕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朕要如何就如何。朕不要一个征伐四海的将军,朕只要那个无波无澜喊我太子哥哥的诺儿。”
睥睨天下的神情,骄傲,自得,胸有成竹。
话说两边,这边柏晔还在宣誓着自己的主权,那边的柏颖诺却在何安的病榻前。
她来这里并不单单是为了探病,还想问清楚一件事情。“七年前,你在哪儿?”
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何安摸不着头脑,只好鼓着大眼睛看着对方。
柏颖诺又道:“很久以前,你是不是就已经见过我了?”
何安直视着她的双目,眼里的疑惑慢慢散去,最后换了一副笑颜:“阿诺,你记起什么了?”
“我不记得,”她说,“可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叫我阿诺,有些熟悉。所以我来问你,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这样啊,”何安轻叹一声,带着两分戏谑道,“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呢,将军这样的话会让我觉得您是在撩我呢,可就是寻找话题的本事差了些。”
天知道一向正儿八经的何安怎么会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大概是突如其来的希望又突然变作失望造成的吧。
话音未落,柏颖诺就已经开始转身离开了。
何安腾的一下子撑起上半身,嘴里不由自主的喊道:“阿诺!”
这一声“阿诺”让柏颖诺更加确定了一个事实:何安很早就认识她了。
她回头,光线不均匀的打在脸上显出晦暗不明的阴影,一双眸子如同深冬的湖泊,面上笼罩着一层冰雪,下面却仍有水波缓缓流动。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像是一场博弈,比谁先坚持不住,比谁先认输。
十三岁之前的柏颖诺是没有一个完整的姓名的,听得最多的便是宫里面的人恭敬的“诺”字。柏晔喊她诺儿似乎是因为初见时他便许了她一个承诺。虽然对这个名字谈不上喜不喜欢,可却也并不反对。以至于在逃往阳城的路上得人相救,那个少年问她名字时她便答了一个诺字。
在她破碎的记忆里,少年便是叫她阿诺的。
后来的柏颖诺从没有刻意去寻找过那段失去的记忆。她的一生只为着两个承诺而活,所谓的记忆在她看来,举重若轻。
可是,因为何安的存在,似乎给了她一点点的温情,她的心底也隐隐希望自己像那匹马一样,能被人关心爱护。甚至,还奢侈的想着能够如同常人一样哭一回笑一回。
何安给了她太多的惊喜和意外,而现在,他竟然还有可能是多年前帮助过她的那个少年,那个在月夜下哭泣的少年。
这样对视了很久,何安终于妥协了,他放松身子,慢慢咧开嘴角,一点一点,直至耳后根,笑得有些苦涩,有些无奈,然后声音颤抖:“阿诺,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说的好久不见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说双方都以各自最初的面目相见。
他不是军医何安,她也不是将军柏颖诺。
他只是月夜下的少年,她也只是奇怪的女孩儿阿诺。
平等,原始,见过彼此的血与泪,尝过对方的酸与苦。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何安偏偏不止一次的在柏颖诺面前流泪。
这一次,他忍住了,只让委屈的水珠藏在眼眶里,死活都不肯让它们滚落。
相比而言,柏颖诺就淡定多了,她只是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七年前,柏颖诺逃出京城一路向北,路上遇到一个商户携家带口北迁,商户的儿子与她差不多大,古道热肠非要带着她一起走。后来,他们遇到了土匪,很多人都死了,她和商户儿子逃了。
夜晚,那个瘦弱的少年返回出事的地方,看着家人被秃鹫啃食得惨烈的尸体,在戈壁滩上的枯树下,哭得不能自已。
那夜,月色清凉得未曾见过,那个少年也清瘦得不曾见过。
年幼的她就站在他身后,看那少年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失孤的狼崽。
然后,那个少年摸出一把小巧的弯刀:“阿诺,我也是一个人了,不能带着你了。你拿着刀,保护好自己吧。”
她没有任何表情,就那样收下弯刀,听从了他的意见,踩在沙子上,一直走,没有回头。
那个时候的她就知道,那群土匪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单纯,或许,就是追杀她的人。而她只有离开,才有一条活路,也才能给那个少年一条活路。
她从来就是这样,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因她而死,同样,也不会对一个不想死的人见死不救。
当初她的离开也算是间接保全了少年的命,因缘际会,他们竟又在阳城的军营里相逢。
那个爱哭的少年是胆小的军医,可那个看似冷若冰霜的女子却成了名震天下的女将军。
你有没有过一种思念,明明已经记不清对方的模样,心里却还是要念着想着?
分别之后的何安常常想着那个女孩儿,她的发她的唇,她不会哭不会笑的脸。
后来,他终于在军营里见到了她。那一瞬间的惊喜竟是说不出来,他慌乱得连最基本的治病救人都忘了,连带着忘记了语言,只能在她的命令下一步一趋。可他又发现,她似乎不认识他了。
何安从来就不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人,他不想被说成是巴结贵人,更不想强迫她,便以初见的模样在她身边。
后来,他受命为她入京作掩护,那一刻果真是欣喜若狂的。可这消息终究是泄露了出去,而她迟迟不归杳无音信,军中疫病加重,他自觉愧对她,便心甘情愿的以身试药。
被疫病折磨得要死不活的时候,他死死的抵着木门,指甲掐破皮肉,嘴里直喊她的名字:“阿诺,阿诺……”他想,还没有见到她平安归来,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于是,他挣扎,斗争,每分每秒都是磨人的痛苦。他没有多大的宏愿,只希望能拖着残躯再见她一面,哪怕是远远的看着她,叫她一声阿诺,这样就够了。
所以此时此刻,何安几乎是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勇气,他说:“我……我活着便是为了等你,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呢?”
胆大包天。
柏颖诺只是看着他,却不曾言语,搞得何安又是尴尬又是激动。
他道:“我不是想攀龙附凤,我是真的想的,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罢了。我,我没有说谎,在医治飞电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了,你别笑话我,我……”
飞电是一匹马,柏颖诺的坐骑,曾在战斗中中了流矢。
何安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大堆,而柏颖诺却仍是一言不发,气氛尴尬得要死。
静,又是寂静。可何安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如擂鼓,他的一颗心或许马上就要跳出胸膛了。
良久,柏颖诺终于说话了:“你知道的,我不会哭不会笑,我是没有常人的感情的。”
“我知道,可我相信你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你不愿说罢了。阿诺,也请你信我一次,我是真的喜欢你。我陪你,陪你学着哭学着笑,陪你找回常人的一切。只要你愿意,我的余生,都是你的。”
“好,余生请多指教。”
石破惊天,惊世骇俗。冷冰冰的女将军居然就这样轻易的答应了小军医的示爱。
日出西方否?
就连何安自己也被震惊得合不拢嘴,然后,一张脸笑成了开烂的牡丹花。
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围着校场跑个十圈八圈的向所有人宣布这个天大的喜事了。
柏颖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道:“我这一生不过是在守个承诺,守这家国天下。你的余生归我,而我柏颖诺却只能归属于西梁的天下。这样的我,你可还要交付余生?”
“交,”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悔。”
为了想要保护的人他曾做了很多的错事,可那人已经不在了,他的余生也就只能完完全全的属于他的姑娘了。
就当过去不曾存在,就当那些阴霾只是噩梦,此时,他把余生交到她手上。像个女人一样许着芳心,却不悔。
喜欢与否从来就只是两个人的事,由不得他人置喙。他们就这样出乎意料但又理所当然的走到了一起,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而柏颖诺,她从来就是言出必践的刚毅将军,就算有人对此心生怨窦,想来她也不会在意的。
当然,这个心生怨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西梁新登基的皇帝柏晔。
闻知这个消息,柏晔不由分说直接砸了手上的杯子,伺候的内侍有心心疼:“陛下哦,这可是太祖皇帝当年御驾亲征时用的杯盏啊!”
还在气头上的柏晔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砸完杯子砸玉碗,连带着可怜的银勺子也被砸在地上。然后砰砰的巨响,面前的整张桌案也被掀翻了。
不行,还不够冷静,还不够解气。
柏晔干脆起身,走到书桌旁,把那些未看的密报哗啦啦撕成了雪花,嘎吱一声,狼嚎毛笔也断成了两截,笔尖还滴着墨。就连砚台也没逃过,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满满的一缸墨汁如同盛开的礼花般四溅开来,站得比较近的内侍染了一脸的墨点。他不在意的拿手一抹,整张脸便呈现出一道道不规则的黑线。
“陛下,您就是把整个阳城都砸了也于事无补啊。”内侍一边用手绢儿擦脸,一边压着声音道,“还会给公主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正举着印玺准备开砸的柏晔闻言一下了冷静了下来,就像是突然被人点住了穴道。他放下印玺,撩起袖口就去擦上面的墨点,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回身上贴身保管着。再深呼吸一次,一次,又一次,终于慢慢转了过来,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声音温吞而亲切:“阿公有何指教?”
老太监被他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吓了一跳,可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跪下,跪在那团淋漓的墨汁里,声音尖细:“陛下您要知道,这世上的人只有活着才能一争高下,而您我的陛下,您握有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大权。”
醍醐灌顶,柏晔的眼睛中露出充血的红,像是行恶前的魔鬼。
就算不是一个明君,可柏晔也并非一个嗜杀成性的暴君,所以他才会苦恼,才会感受到失去的痛苦。他从来没想过要真正的杀死一个无罪的人。
而今天,他动了杀心。
他不需要出师有名,单一句心情不好就可以作为滥杀无辜的借口。只因为他是天下至尊。
可是,他还没有愚蠢到这样的程度,又或许只是不想让他在意的人厌恶。
所以,他忍。
可是,当隐于阴影中的暗卫在他耳边奏报出新探得的消息时,柏晔突然放声大笑,直呼“天助我也”,他攥紧了手中的断笔,阴声道:“诺儿,你是我的公主,只能是我的。”
盛夏的天气,闷热得紧,边城的酷暑更是难熬。而此时,外边似乎有闪电,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看来,要下雨了呢。
一场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