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应诺带着两千精兵疾驰南下,从阳城到京都,三千多里的路途仅仅一日一夜便神兵天降。
彼时,朝局混乱,先帝生前最得宠的三皇子正与太子分庭抗礼。三皇子生母丽妃宠冠六宫,又是先帝驾崩时唯一守在圣驾前的人,一心扶持着亲子登基,更是拿出了所谓的先帝遗诏,诏书伤明明白白的写着扶三王即位。
一个是嫡出的太子,一个是手握遗诏的王爷,都占着道理抢着帝位,各不相让,连带着大臣们也一分为二,观望局势。
好在此事还有些顾忌,没有闹得天下皆知,可若不及时阻止,当年夺嫡之事必然重演。
两千精兵化整为零进了京城,以梅花为联络暗号,各自行动。
而叶应诺,她孤身一人潜入东宫。
是夜,月华如霜,一泻千里,整个宫殿都是一片浅浅的朦胧的白。
而太子柏晔,头戴束发银冠,内穿白色广袖中衣,外套白色无袖交领曲裾深衣,领口和衣角装饰着黄色云纹刺绣,肩头绣着淡青色花纹,扎玄黄二色的腰带,系一条黄色玉环宫绦。整个人颀长俊朗,辉煌贵气,显出东宫太子之气势。
他站在飞檐之下,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深邃,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应诺的武功自然是没话说的,她避过所有人溜入东宫,在黑夜中隐匿身形,呼吸声也是轻不可闻。
寂静无声。
叶应诺顿了顿身子,缓缓的走出阴影,然后反手从腰侧摸出一把精巧匕首,拔刀,出鞘,在手面上旋转几圈,紧接着单手握匕,携卷着风声,如同一条小蛇一般向柏晔的太阳穴刺去。
柏晔也察觉到了危机,偏头侧身,握住对手的手腕,腾空而起,翻转一圈,卸下匕首的力道,然后捏住对方腕骨,强迫匕首往对方脖颈处划去。
这样快的反应,放在一个世家公子身上已经是相当了得了,怕是一般刺客都是招架不住的。可来人偏偏是叶应诺。
她顺着对方的力道,匕首在黑夜中划过一个闪亮的圆弧,朝着自己的脖颈处而来。然后,右脚一伸,脚背勾住对方小腿处,身子后仰,几乎迫得对方与她一道倾斜。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右手一松,手中匕首已如断翅的鸟雀般落下。紧接着,以右脚为点,带动全身力量转动数圈,便轻而易举将对方放倒在地,而她自己呢,则身手矫健立在原地,左手重新接住掉落下来的匕首,然后刀光一闪,便搁在了对方脖间。
整个过程快得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就连太子柏晔也没看清楚对方的出手就这样摔在了地上,等回过神来时便发现对方的匕首已经放在自己的脉门。
原来第一刀是虚招,要的就是对手移动身形露出破绽,接下来的一招一式虽不华美,却是实用至极。
柏晔微微扬起头,避开锐利的刀锋,然后借着月光打量这个大胆的刺客。
来人一身褐色布衣,并不着夜行装备,甚至连面巾都不戴一块,却只身一人潜入戒备森严的东宫。这样的实力让柏晔有些不安。他自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可以和三弟进行持久战,没成想到对方只是派出一个孤胆杀手便能要了自己的命。不过,三弟手下何时有这么一个能人了?
想到这里,柏晔便更想看看来人的庐山真面目,奈何来人一直侧着身子,将脸隐藏在暗夜里,他竟是怎么也看不清楚。然而,瞧身形和曲线,来人该是女子。
柏晔心中涌上一丝酸涩,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是西梁唯一的女将军,也是他的亲妹妹,更是一个被瘟疫袭扰的战士。
柏晔喉头动了动,脸上却不见惧色:“是三王派你来取孤的性命的?”
来人不答,只是轻微点点头。
柏晔又道:“也罢,孤死了也就不会有夺嫡之争,朝政就安稳了。但在这之前,你可否让孤知道杀孤之人是谁?”
说这话时,柏晔心中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自十五岁时暗送那人离宫,他便再没有见过她,只是偶尔看到边关的奏报里有关叶将军之事。他知道父皇仇视她,也就不敢明目张胆的对她好,只能在寂寞的夜里偷偷想着念着那个不哭不笑的女孩儿。多年不见,但他心里始终觉得,若是再见,他一定能第一时间认出她来。而现在,他已然命不久矣,又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他心中的那个小姑娘也该是像面前的这个杀手一样――冷静睿智。所以,他提出那个要求,便是一眼也好,黄泉路上,他也可以根据这个女刺客的面貌描摹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刺客慢慢转过身来,一张冷峻得像是刀刻一般的面容,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就连眼神都清冷得不像是正常人,像一汪雪水,无波无澜,凉透人心。
柏晔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尊佛像,恨不得目光中都溢出水来。那眉眼,那嘴唇,像,像极了那个人。不,就是那个人,就是她!
果然,柏晔缓缓直起了身子,咽了咽口水,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嘶哑,甚至有些颤抖,带着万分的期待,他唤她:“诺儿?”
叶应诺闻言,睫毛抖了一抖,只见刀光一闪,匕首已经回到了鞘里,而她也已跪在了地上。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末将叶应诺参见太子殿下。”
柏晔的眼放大了他的无限欣喜,欢愉得连话都忘了讲了。他扶她起身,像个得到朝思暮想的玩具的小孩子一样,絮絮叨叨的道:“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叶应诺一言不发,任由对方喋喋不休,等对方停下来了她才说:“太子殿下,末将此行带了两千精兵,定可替殿下扫平路障。请殿下下令吧。”
柏晔闻言一怔,放开牵着她的手,理了理微皱的衣襟,道:“好,有劳将军。”
柏晔将叶应诺带进书房,二人彻夜谋划,终于是定下了万无一失之计。
天已破晓,叶应诺准备离开,去召集分散的部下。
柏晔拽住她的手,语气温柔的唤她:“诺儿。”
叶应诺转头,清冷的眸子看着他:“殿下有何吩咐?”
“诺儿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他轻声说道,“诺儿,等我登基,等我们再次重逢。”
耳畔似乎响起那个少年的话:“诺儿,诺儿,你醒醒,快醒醒,我是来放你走的。诺儿,答应我,不要死,好好的活着,等我登基,等我们再次重逢。”一瞬间,太子柏晔与那个少年的影像在脑中重合。果然,当年的人还在。
叶应诺这样回答:“记得。殿下,所以您得尽快登基,末将助您君临天下。”
“好,等我君临天下,诺儿就回来,作我的护国公主,我会庇护诺儿生生世世。”
“殿下,叶应诺的命,始于战场,也将终于战场。”
叶应诺终是离开了东宫,独留柏晔一人神伤,他有些后悔,当年为了救她把她推向修罗场,这样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呢?
君临天下君临天下,他一心想着万人之上只不过是想庇护那个人罢了。只有坐上至高的位置,他才有权掌控别人的生死,才能够以一张圣旨就赦免她的所有不公,把她带回真实的欢乐的人间。
而现在,她说她的宿命是在战场,柏晔除了心疼,还有深深的无力。
很多时候他都嗤笑自己:柏晔啊柏晔,她不过是你众多妹妹中最可有可无的一个,你为什么要对她如此特别呢?
不知道。
也许,一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姑娘在一堆撒娇嬉闹的公主中本就是最扎眼的,又或者,柏晔从来就不曾把她当作妹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于他而言特殊存在的妹妹,在他孤独困顿之时千里迢迢的回来助他一臂之力。除了感动,还有欣喜。
夺嫡之事不必赘述,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历代的皇位本就是用无数鲜血和枯骨堆积起来的。
两千西北军镇守住皇宫大门,以雷霆之势拿下三皇子极其党羽。太子柏晔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绘龙赤金玄服,手捧传国玉玺,站在丹樨之上。
而他身后,披头散发的丽妃娘娘抱着所谓的先帝遗诏,像是疯魔了一般,抖动着嘴唇不停的喃喃自语:“杞儿才是皇帝,杞儿才是……”
叶应诺的人已经找出了证据,证明丽妃手里的遗诏是假的。而现在,正统的太子殿下登基为皇。
大部分朝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今日上朝之时,争论许久的夺嫡格局就已经改变了。
至于前一个夜,那个雨夜,湿漉漉的,是个流血的天气。
新帝即位,大局已定,剩下的波谲云诡之事已经不再是叶应诺这样一个武将该参与的了。
所以,御书房内,叶应诺跪倒道:“陛下,现在京城危机已解,末将也可安心归去。只是请陛下赐臣药方。”
柏晔扶起她来,声音轻柔,从桌案上递过一张纸来:“这就是那个药方,你拿去吧。”
“多谢陛下。”
“诺儿,你我何时这般生份了?我的皇位是你助我得来的,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太子哥哥,而不是西梁新皇。”
她不答,只是略略的抬起眼皮看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情义:“末将曾经答应陛下的已经做到,陛下永远是陛下,而末将只是叶应诺。”
说到这个名字,柏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情激动:“哦,是我忘了,是我忘了。”他执笔写下什么,嘴里不住的说着,“你不是叶应诺,你是我西梁的公主,理应改回皇室的名字。嗯,叫什么好呢?我还是喜欢叫你诺儿。这样罢,叫柏颖诺可好?”说罢,他笑眯眯的看着她。
叶应诺难得的皱了皱眉,却连语调都不曾变过:“如果这是陛下御赐药方的附加条件,末将遵旨。”
就这样,她的名字由叶应诺一跃成为了柏颖诺,于她而言,只不过换了个字而已,其中包含的意义从来就不曾改变。就像应诺二字,怎样改都是谐音,都是暗示着她要用一生去信守承诺。
柏颖诺返回阳城的时候,新帝出郭十里相送,排场大得无与伦比,人人都羡慕女将军的恩宠,更是羡慕她护国公主天家贵女的身份。
她带着药方,领着两千兄弟,浩浩荡荡的踏上归途。来时匆匆,进城之时孑然一身,转眼间便功成名就与子同归。
已经感受得到逼人的暑气了,远方的沙漠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驼铃声声,风沙漫天,这里才是她的生命存在的地方。京城的红墙绿瓦,不是她的天地。就算没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就单凭她这样的性格也是待不下去的。
不会哭不会笑的女将军,就该是为了一个承诺奉献一生的人。要不然,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不是么?
半途休息整顿的时候,却见漫天风沙里似乎有人影幢幢,大旗招展。
柏颖诺的第一反映是:难道是敌人?
多年的戎马生涯让她养成了一种谨小慎微的性子,当即派了骑兵前去侦查。
黄沙扑面而来,所有人倚马而待,做好了战斗准备。而叶应诺,她猫着腰,手里握紧了红缨枪。
红色的缨子在风中摇动,被黄沙掩住了本身的颜色,隐隐约约的红,像是多年的血迹。
敌人是吧?来战便是!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