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能活下来可谓是太过巧合了。
她医女出生,尝过百草,试过毒,她的血液本身就有解毒的功效,再加上柏铭渡在最后时刻拿出了母后留给他的小还丹,终于是救了顾婉一命。
生与死,爱与疑,在他伸手接住她软软的身子时,悉数土崩瓦解,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对方。
然而,总有人看不惯这样单纯的美。
萧太后对柏铭渡越发不满,她总是皱着眉头呵斥道:“为什么,你越来越像他?”然后,戴着护甲的指甲会直接扣上他的锁骨,狠狠的掐下去,留下一条条青紫色的痕迹。
柏铭渡在萧太后一次醉酒后终于明白,原来她的初恋是被她亲手杀了的。开头的故事如她所讲,可是选秀入宫却是她自愿的,她抱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入了宫,却得不到皇帝的宠幸。她又悔又恨,更是嫉妒初恋现在的美好生活。终于,她对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下了死手,她把他送给她的金簪亲手刺进了他的心窝,了结了他的命。而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终于得了皇帝的宠幸,从美人到贵妃再到皇后,最后是手握权柄的皇太后,她终于站到了最高的地方。
柏铭渡的眉眼与那人有几分相像。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一般,萧太后把柏铭渡当作那人的影子。可随着柏铭渡慢慢长大,她又慢慢回忆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开始像对待其他面首一样对待柏铭渡,却又狠不下心杀他。她已经亲手杀死了少女时的梦,没有勇气杀死这一个单薄的影子了。
顾婉心疼的看着柏铭渡脖颈间的掐痕,小心翼翼的上着药,听完这个故事,她道:“她真狠啊。”
“是啊,她算得上天下最狠心的女人之一了。”柏铭渡皱了皱眉,道,“今日我收到了陈太师的密信,他让我回西梁。”
陈太师是朝中少有的还在世的三朝元老,现已赋闲在家,可门生弟子却不少。他是少数在朱家倒台时依旧我行我素的人,亦是先皇的忠实粉丝,也就是说,他坚持先皇那道“立嫡长子铭渡为储”的口谕。
“恐怕太后不会轻易放你走的,还有西梁那边……”
“是啊,林贵妃不会允许我回去同他的儿子珞沂争夺皇位的。”
“那该如何是好啊?”
思索半晌,柏铭渡突然伸手揽住顾婉,顾婉吓了一跳,他却不为所动,安安静静的揽着她,慢慢道:“小兔子,过去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也会的。你还是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他把头埋在顾婉颈窝,一呼一吸之间弄得顾婉有些痒,她不说话,只点点头。
“小兔子,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说,“你先回西梁,去找珞沂。他是个极其念旧且天真的人,你想办法让他爱上你,再由他出面,我就可以离开北胡了。好不好?”
顾婉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个不字,此间是为了他能够脱离苦海重回故国,她自然也不会拒绝。
柏铭渡笑着理了理顾婉的头发,手指轻轻的刮过她的鼻尖,抚摸着她肉嘟嘟的小脸儿,道:“不要爱上他,假装也不可以。小兔子,你是我的。”说罢,俯身吻住她的唇。
有人说,爱情是最牢固的绳索,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用尽宝刀利剑,也斩不断这枷锁。
用情来控制人心,也是最为明智的。前提却是,自己不能动情。
柏铭渡自然是不符合这个理论的,可他的方法却是没错的。
美人计,百试不爽。柏珞沂果然深深陷入到顾婉为他编织的温柔梦乡中,也果然顺着他们的计划一步步走了下去。
柏珞沂上书西梁皇帝,说本朝太子已在北胡为质五年有余,如此以往有损国本,有辱西梁颜面,还联合众人呈上万民书,要求接太子回国。
这些事柏珞沂做的很秘密,所以一揭开的时候皇帝根本来不及阻挡,就只能看着堂下的大臣们一个个的跪下,再说着“臣附议”的话。
头大,皇帝很是郁闷,自己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让你柏珞沂能够顺理成章的继承帝位么?你闹这么一出,让朕怎么办?天下人都要求太子回朝,可他若回来了,你这个庶出的次子还有什么竞争力?
然而,在寝宫发了一通脾气砸了一地瓷器后,皇帝还是在召回太子的圣旨上落下了大印。后来林贵妃又来啼哭一阵,他没有好气的道:“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儿子,说什么不好,偏偏带着众臣来逼朕让太子回京。”
林贵妃着实不爽了好一阵,又听王府里的侍从说最近二殿下专宠一个来历不明的医女。好嘛,这可找到源头了,顺带着还查出顾婉与柏铭渡的关系,林贵妃怒不可遏的带走了顾婉,指使嬷嬷好好的教训她,非要逼着她说出一些不利于柏铭渡的事情来。
然而,就算被牙签子刺入了指甲盖,顾婉也只是痛呼,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的血,她的泪,把暴室浸染得如同湘妃竹一般,坚贞哀怨。
最后是柏珞沂跪在林贵妃的殿前,求了三天。他把头重重的磕在石板上:“母妃,儿臣这一辈子没求过什么,我只想要婉婉,只想要她啊。”
林贵妃啪的一巴掌拍过来,打得他半边脸都肿起来了,大声骂他:“荒唐!你知道她是谁嘛你就要,她会毁了你的!”
“儿臣不怕。”
“你不怕本宫还怕呢!”林贵妃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皇有意让你取代太子的位置,你今天这一出,多么荒唐滑稽,自毁前程!”
“母妃,你不相信儿臣么?”他抬起头,嘴角噙笑,“太子之位,儿臣是要的。可是婉婉,我也是不能放弃的。母妃,你信不信,就算大哥回来了,他也争不过我的,皇位和婉婉都是我的。”
柏珞沂,看似天真,实则却是颇有心计的,他一面觊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面又装作淡泊名利的模样。他又是极其贪心的,天下和美人,都不想舍弃。
即使他并非正人君子,可他始终记得年幼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医女,她一身红斗篷在皑皑的雪地里,像一枝行走的梅花,美得动人心魄。
不可否认,他对顾婉的喜欢,一点都不会比顾婉对柏铭渡的少。
但是,也必须承认,在爱的后面,那看不见的阴影里,他们都多多少少的利用着这份爱情,或是想获得什么,或是想证明什么。
这或许不是错,但却常常变成错过。
柏珞沂亲自走进暴室,一身绣着云纹的白色蟒袍,逆着光,抱起顾婉,神情温柔得像是托着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顾婉痛苦的眯着眼,脸色雪白,嘴里喃喃自语:“殿下,我跳下来,你接住我……”
柏珞沂温柔的在她耳边道:“好,婉婉,我接住你。”
就这样,柏铭渡被接回了西梁,九九八十一匹青骢马,楠木雕花华盖驷马车,一千八百人的护卫队,声势浩大。
柏铭渡,他就这样走出了北胡的皇宫。
那上百级的石阶上,凤冠霞帔的萧太后虚眯着斜长的凤眼,看着他远去,对身边的心腹女官说:“这个人,会是天下的劫。”
柏铭渡锦绣华服,身量颀长,玉铸一般,面上带着诡异的笑,他对自己道:“说的没错,凤凰出西梁,星火坠宫墙。”
多年前,千里长途,漫漫无涯,银雪皑皑,白了山川大地。
而今天,金车银马,日夜兼程,千人卫队,显了皇家风华。
同一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果然实现了自己多年前的谋划,把顾婉当作一颗棋子去为他博得些许好处。可心里他又是清楚的,这个枷锁在捆住柏珞沂的同时,也紧紧的束缚住了自己。
暗夜一般的生活里,那个小姑娘一次次的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他对她的信任和好感,超过了世上所有的人。
可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几乎一无所有,而那肮脏的过往,或许会成为他心头永远的一根刺。他已经慢慢变得敏感多疑了,他容不得顾婉对他的一丁点欺骗。他怕,怕唯一的那个人也会舍弃他。
而他最大的敌人,便是他唯一的弟弟,西梁二殿下柏珞沂。
不管是争夺天下,还是争夺顾婉。他始终是他的敌人。
柏铭渡回朝,又暗中得了陈太师等人的支持,似乎渐渐有了起色。
皇帝虽然不喜,但是碍不住老臣的死谏,柏铭渡因此重回东宫。
熟悉的宫殿,红墙绿瓦,亭台水榭,里面还有着儿时的剪影和记忆。
多年前,柏铭渡跪在雪天的木亭里,无可奈何的遵了那道极不公平的圣旨,几乎是独自一人踏上了北上的屈辱质子之路。父皇冷淡而残酷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脑海里:“珞沂那样小,那样天真,朕实在舍不得让他去北胡啊。所以这一次,就你去吧,去北胡。”
他冷哼一声,心道:父皇,你亲手推我入了火坑,就不要怪我,把这火势蔓延开来,烧尽你在意的东西。
不能怪他会变得这样狠心,毕竟除了顾婉和死去的母后,这世上……没有人爱他。
萧太后本就不是个容易说话的强势女人,要说服她放自己走,原就是个极难的事情。
雕龙画凤的大床,轻纱似的帐子随风轻摇,龙涎香的香味儿幽幽飘来,一丝不落的涌入鼻尖,渗透进每一寸肌肤。
春光旖旎,鸳鸯锦被翻涌起可观的波浪起伏,如同一尾随波逐流的红色锦鲤。
当一切静下来后,青丝散了一枕,柏铭渡喉头动了动,道:“我要回西梁了。”
“嚯,”萧太后嗤笑一声,“你不怕你老子要你命了?”
“放我回去。”答非所问的回答。
她的声音冷了一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你离开?别忘了,你是哀家的面首,娈人。”
“有朝一日我登基为西梁皇帝,与你而言,必然是有千万般好处的。”
“呵,以我北胡现在的国力,不管西梁坐皇位的是谁,都少不了我的好。”
柏铭渡被噎住了,侧了侧头,眼睛瞟着殿外,似乎看着什么东西。他说:“宫门前那株丹桂,”他笑了笑,又说,“他的尸骨就埋在树下,对不对?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那树长得这么好,桂花开得那么美。”
萧太后脸都黑了,猛地一个翻身,把柏铭渡压下身下,手里却不知何时抓起了一只金凰钗。她的呼吸变乱了,古怪的笑容映得整张脸都变形了,皱纹黑线似乎也一股脑的爬上了脸颊。她死死的抓着钗子,抵在柏铭渡赤裸的胸膛上,语气不善,毫无章法的质问:“是谁告诉你的?说,是谁告诉你的?”
柏铭渡把头偏向一边,道:“我猜的。你不喜欢一切与桂花有关的装饰和食物,可偏偏殿门前就种着一株丹桂。我问过宫里的人,他们说,这株桂花树是三十年前就种在披霞殿外的,后来被你移植到了昭昀宫。而披霞殿,就是你当年作秀女时住的地方――也是他死的地方。”
“住嘴,”萧太后怒喝,手中的钗子也随之刺入皮肉一分,她邪邪的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是,他死了,我亲手杀了他的。那又如何?你不过是我的面首之一,哀家有权决定你的生死去留。”
“你不会杀我,”柏铭渡最后赌了一把,“我是他的影子,你杀了我,便如同毁了自己仅存的梦,你也活不了的。”
“你猜错了。”说到此,萧太后红肿着双眼,双手握住金钗,穿过皮肉,一点一点的向下刺去。温热的血液从破碎的皮肤中流出来,将她素净白皙的手染得通红,偏生那人却不肯服软,只是笃定的笑看着大门的方向。
“啊,”萧太后大叫一声,噗嗤一下拔出染血的金钗,啪的扔在大理石地板上,一个翻身滚到了床沿,大口大口的喘粗气,道,“你赢了,滚,滚回西梁去!”
柏铭渡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赌赢了,一边扯了布料来裹胸前的伤口,一边翻下床去,跪倒,轻道:“多谢太后恩典。”
哒哒哒,他披着衣裳,慢慢走出这牢笼一般的昭昀宫,跫音响起,月华铺了一地。
而宫殿深处的黑暗里,有个女人在幽幽的哭泣,她似乎是在说:“不痛,不痛,刺下去就不痛了,你不会痛了,我也再不会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