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柏颖诺一夜未眠,却召集了几个心腹将领在营帐商议密事。
暗卫回报此事的时候,柏晔的眉头皱成了山丘,阴着脸好久才缓了过来。
内侍小心翼翼的递上茶水,被他啪的一下拂到了地上,破碎的瓷片上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阿公,你说诺儿真的要为了那个人和朕反目成仇吗?”
“陛下多虑了,何安之罪证据确凿是推脱不了的,纵然公主有多在意他,也不可能带着兵马逼宫造反的,就是她手下的那些人也不会依啊。”
“阿公,你不懂。朕怕的不是军变,而是和她站到了对立的两面。”柏晔道,“明明先遇到她的人是我啊,为什么会被那个人钻了漏子呢?明明我才该是她最亲最爱的人啊,我也可以把余生托付给她,可以陪她哭陪她笑的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内侍轻叹一声,心道:陛下啊,你是哥哥,而她要的却不仅仅是一个错过她生死成长的兄长啊。然而这话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慈祥的安慰:“陛下莫要忧心。公主此生能为了对叶将军的承诺而苦守边城,能为了与陛下的诺言而飞奔千里助陛下君临天下,这般重诺之人,是不会做出违诺之举的。公主,绝不会的。等那奸细死后,陛下好生善待公主,不需要三两年,公主定然会忘了那个人的。”
此话深得柏晔之心,他欣慰的笑笑,这才安心下来。
而第二天天还没亮,柏颖诺便一身戎装跪在了柏晔的大营前。内侍劝不动,便只能等着皇上起床了才去汇报。
柏晔很欣喜,立马就要让人进来,可当内侍即将出门的那一刹那,他又揉揉惺忪的睡眼,阻止了:“等等,还是不见了。”他有些苦恼,神色显得憔悴,“来了又会和朕说那个人的事吧,朕还是不见的好。”他苦笑道,“怕有只有这个时候,诺儿才会主动来见朕吧。”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而一身甲胄的柏颖诺却跪得笔直,连一寸地方都没挪过。
内侍劝道:“公主啊,您还是回吧,陛下不会见您的。”
“我是将军,西梁国的镇北将军。”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所谓的护国公主的封号,也不喜欢柏颖诺这个枷锁一般的名字。她只想做回以前的自己。虽然心境不同了,可除了那个人,她不曾改变分毫。
内侍摇了摇头,不说话,走了。
这边柏颖诺还想死谏,而另一边,柏晔下了密旨,将何安行刑的日期提前到了今日。
而这一切,都是瞒住了柏颖诺的。
她毫不知情,石刻般的跪在皇帝的营帐在,抛下了一个女将军所有的尊严。
说好了不见的,可柏晔却无比关心帐外的情况,让小黄门们时刻关注时刻来报。
两个时辰后,柏晔先沉不住气了。就算不是跪在风里雨里骄阳里,他也舍不得他的诺儿跪坏了身子。
于是,他露面了。
看着绣着云纹的靴面走到面前,柏颖诺抬头道:“末将以为陛下不会出来了呢。”
柏晔搀了她起来,神情很心疼,嘴里却道:“朕只是不想你作贱自己,并不是要来放过那个奸细的。”
“他是不是奸细陛下心里清楚,”她道,“就算他曾经做了些错事,说到底也是被人逼的。陛下应该知道,他之所以家破人亡的源头到底在何处的。”
说到这个,柏晔还是心存愧疚的。当年的土匪,确实是他的父皇派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小插曲,才有了后面的故事。况且,有一点他的确诬陷了何安。那个建议攻城的情报何安并没有送出去,泄露情报的另有其人。而那个人已被暗卫秘密处置了。他把一切的罪责全部归咎于何安身上,就是要激起军民的恨意,让他被所有人唾骂,让他数罪并罚不得翻身。
“陛下可知道,末将此生唯一喜欢的男人,就要被您推上断头台,去享那一千多刀的凌迟之刑。末将曾经想过,若是陛下不肯收回承命,那我便领着麾下的兄弟血战一场――陛下知道的,我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柏颖诺娓娓说着大逆不道的言辞,面不改色,却激得对方变了神色。
停了停,她又说:“可是我没有。末将始终记得对叶将军的、对您的承诺,既然是要死守疆土、要助您君临天下,那我想做的恰恰就要违背承诺了。我的前半生,只是为了这两个承诺,行尸走肉般的活着。然,我既答应了,便会用一生去应诺。只是陛下,”她僵硬的咧着嘴,一字一句的说,“末将这一辈子,都只会是叶应诺,都只会是他的阿诺。除此之外,一切皆无。”
她的意思很明确了,她不会接受他的任何好意,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柏晔慌了,这是他最怕的结果啊。说白了,何安死不死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想诺儿能够永远在他身边。而现在,他纵然可以杀了情敌,可诺儿呢,连人带心都不会再施舍他一星半点儿。
“诺儿,诺儿,朕错了,朕错了,”柏晔毫无帝王的样子,慌慌张张的摸出金牌令箭,“我马上派人去赦免他,马上。”
“我亲自去。”柏颖诺抢过令箭,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前往阳城狱,举着令箭高呼,“陛下有令,赦免何安。”
狱卒面面相觑,最后才告诉她,何安已经被押往刑场了,估摸着现在已经行刑了。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一样,她来不及想,红缨枪枪杆猛地一拍马臀,一跃而走,带起一地的扬尘。
近了,更近了,马上就到了。
如果说当时前往北胡的两千八百里的路途是黄泉路、生死场的话,那么从阳城狱到刑场的这短短距离就是真正的离别。
前方,明晃晃的,钢刀已经举起来了。
“刀下留人!”
柏颖诺大声喊道,顺带着将马背上的弯刀掷了出去,如同一颗烫手的火球,打在刽子手的身上,把他掀翻了去,就连钢刀也落在地上。
几百米的距离,柏颖诺干脆弃了马匹,右脚轻点马背,凌空而起,跃起一丈多高,踩在围观群众的肩上飞腾而来。
她一身甲胄,如同从天而降的战神,手持金牌令箭,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从远处飞奔而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激战时的战鼓也比不上。赶上了,终于赶上了,她想,还好。
监斩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本是勃然大怒的,可看见来人是西梁唯一的女将军时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将军……”
柏颖诺高举着金牌令箭,朗声道:“奉陛下旨意,赦免何安。”
“臣接旨,”监斩官两股战战的走下来,面露疑惑,“可是将军,何安不在此处啊。我要斩的是马贼刘三。”
刚刚平复的心情一瞬间崩塌,如遭雷劈,柏颖诺怔怔的愣在原地,看着那个被按在断头台上的披头散发遮住了面孔的死囚。果然,不是何安。
她的天,似乎塌了一角。
看柏颖诺魔障了一样愣在原地,监斩官上前道:“将军,将军,你怎么样了?”听到闷声的无碍的回答,他又说,“我记得何安被临时改变了行刑地,应该是在东门,将军你……”
东门?此处正是西门啊,相距甚远。
柏颖诺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未时了。”
“未时了啊。”她低声重复,手中的金牌令箭啪的一声落在地面上,她也不管,只是拨开人群,慢慢的走了出去。
没救了,没了。
行刑的时间定在午时三刻,而此时已至未时,那刀,恐怕早就落了下去。
她知道皇帝改了何安的行刑时间,甚至以免节外生枝还把凌迟改成了斩首,她以为来得及的,可终究还是晚了。
就因为错了地方。
柏颖诺觉着两条腿似乎有千斤重,她快提不起了,上马的时候翻了两下也没成功,她干脆放弃了。
她就靠着马腹,闭着眼,直到刑场上手起刀落,那个马贼的血溅起。
然后,她抽过马背上的红缨枪,又一步一步回到了刑场上,面色冷峻,害得监斩官以为她想要杀人呢。
她斜握着红缨枪,淡淡的说道:“我叶应诺这一生,最为骄傲的便是这杆红缨枪了。也就只剩这杆枪了。”
说罢,她就旁若无人的舞起枪来,如蛟龙如鸣凤,就算把全世界的赞美的词都用上,也形容不出她此刻的风姿。
身着银甲的女将军,一杆红缨枪傍身,舞得淋漓尽致,舞得虎虎生威,就连天空中的云朵也被她的风姿吸引,而慢慢向地面靠拢。
九九八十一路的游龙枪法,几乎用尽了她此生所有的力气。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山河失色。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将军的身影在银甲红枪中翻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过了什么精彩的部分。直到三五十年后,仍有人记得今天的事情,他们给自己的儿孙们讲着女将军的传奇,啧啧称赞着她的一手举世无双的好枪法。
轰隆隆,雷鸣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的。银色的闪电割破天边黑色的幕布,就连风也是凛冽且呼啸的。
然后,倾盆大雨不期而至,就像是天河决堤了一般涌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先从那惊世骇俗的枪法中回过神来,惊呼了一句:“下雨了!”顿时,人群热闹了起来,大家纷纷拢起长袖遮着头逃了开去。
监斩官被大雨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扯着嗓子喊:“将军,下雨了,快走吧。”
没人回应。
柏颖诺充耳不闻,只是把手中的红缨枪舞得更快,眼花缭乱,连雨水都不能打进她的圈子里。
“将军,将军……”监斩官又喊了几声,还是得不到对方的回答,自己却坚持不住,赶忙撤了。
空荡荡的刑场,大雨布下一层厚重的雨雾,遮挡了视线,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一人一枪,那场百年难见的大雨,把血稀释成水,哗啦啦的渗进土里,连血腥味也被雨水给冲淡了。
雨势越来越大,柏颖诺手中的枪耍得越来越快,快到肉眼已经看不到枪,只能看到一圈红色在飘。
雨水把柏颖诺的发冲散了开,湿漉漉的粘在脑门上,雨水像是一个小瀑布,从她的盔甲上滑落下来,溅起一圈一圈的水花。
她已经睁不开眼了,干脆紧闭着双目,肆无忌惮的舞动手中的银枪,雨水一道一道的顺着她的侧脸划过,她想,我哭了吗?还是,老天爷哭了?
柏颖诺这一生,不曾得过神佛一丝恩惠,亦不求于神佛半分,哪里奢求老天爷为她而哭?
终于,她力竭的跪在地上,仰天长啸,红缨枪也脱手摔在地上。她半跪着,悲从中来,长歌当哭,脸埋在手心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哭不会笑的,原来,是没有遇到真正绝望的事。
所谓的绝望是,有人给了你希望,却又亲手把希望毁灭。就像他救了一个在棺材里静静等死的人,把她带到了真正的人世间,等她终于觉得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着的时候,他又把她推了回去,铁水封棺,让她静静的死去。
太过残忍了。
何安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只要他否认,她就会信啊,她就一定会救他的啊。又或者,柏晔早一点下达赦令,或是老天爷不和她开这个东西两门的玩笑,何安都有可能不死的啊。
恨,却不知道到底该恨谁。
更何况,何安还给她留了信。
那是柏颖诺高烧醒来之后,柏晔拿来的,据说是何安在刑场的绝笔。
信上这样说:
阿诺,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对不起弟兄们的事。原先还能自欺欺人的说没关系,但现在,当罪恶暴露在阳光下时,我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丑恶自私。我已经不能再骗自己了,只有死才能洗刷我的罪孽了。
阿诺,你说过会答应我一个请求的。我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忘了我,好好的活着,做回从前的你。又或者,忘了我,好好的活着,慢慢的学会笑,永远都笑着。
柏颖诺习惯性的把纸条揉成一团,然后趁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一口吞了下去。她低声道:“好,我应诺。忘了你,我活着,笑着活。”
这是个艰难的承诺,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诺。
忘记,活着,微笑,每一件都是强人所难的,可柏颖诺既然答应了,再难也是会完成的。
三十年了,她又活了三十年,笑了三十年,也忘记了他三十年。
应诺应诺,这不仅仅是名字,也是诅咒。
潇湘阁内,年过半百的柏颖诺捧着空空如也的茶杯,问道:“我的故事就是这样。你们可以帮我么?”
白九和相思二人还沉浸在故事中,被这么一问方才醒悟。白九连连点头:“是,你的故事太感人了,我们一定会如你所愿的。可是好像你还没说自己的愿望,每说想要改成什么样呢?”
“哦,是了,年纪大了记性也大不如前了,”柏颖诺道,“当今陛下患了恶疾,药石无灵,我想用我的故事和我的命一起,换陛下的龙体安康、百年不衰。”
“你难道不恨他吗?为什么还要用命来改他的命呢?况且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需要逆天改命这么费事的,我就可以治好他的。”白九道,他一直以为柏颖诺此行的目的是想重写何安的命格呢,哪里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
“恨?我早就不恨了。我答应了何安,要好好的活着,要一直笑着。虽然笑得不是很好,可我终归是做到了。我曾答应义父,会守好西梁的疆土,也曾答应过陛下,会保他君临天下。既然我已经花了一辈子去守诺,也就应该用命去守诺。陛下如果不在了,于西梁,绝不是好事。”柏颖诺道,“我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了,就只好用我一条命来换取想要的结果了。况且,我已经又想起了何安,又不会笑了,我已经违诺了。便只好做做最后的挣扎了,你明白吗?”
“原来是这样啊。”白九点头道,“好吧,我会如你所愿的。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呢。”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况且,我违背承诺了,我早就想他了。”
如同被吸走了大部分精气神一样,柏颖诺颤巍巍的走了出去。
二人看着她踉跄的爬上门口的马车,都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也是个可怜人,”相思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道,“你就实现她的愿望吧,这样她也能早日同何安在一起了。”
白九点头,掏出白杆毛笔蘸了墨汁就往宣纸上划去,大笔一挥,他却诶了一声。
“怎么了?”相思凑过来看。
“奇怪,”白九再一次挥动毛笔,笔尖在纸上旋转,却没有留下一丁点墨痕,就像是从没写过一样。白九更加疑惑,不由得蘸上更浓的墨,重重的点上纸面,然而,白纸还是白纸,没有一点儿墨迹。他扭头问相思,“这是怎么回事啊?”
相思摇头:“我也不知道。平日里并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难道这笔有什么玄机么?”
二人对视一眼,却又纷纷摇头,是在说不出玄机在哪里。平日就看见司姑娘随手用这毛笔书写,诶,好像是写在竹简上的是吧?
想到这里,白九又找出竹简来,饱蘸浓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写着,然而,还是没有字迹,甚至连墨汁都没有留下一滴。
二人越发好奇,紧盯着毛笔发愣。
“哼,你们真是天真,”门外传来一个阴鸷的男声,“司命卷簿,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以皮为纸,才可能落笔成书。而每一次逆天改命,都要花费百年功力。这样的逆天之举,岂是你们两个小妖怪能办得到的?”
“谁?”二人齐齐向外看,只见一团黑烟缓缓飘来,然后烟雾散开,出现了一个带着鬼面的黑袍人。
白九将笔收入怀中,看着那团黑气直皱眉。而相思似乎是行动派的,当场右手一摊,变了把利剑握在手中,便直直的朝那黑袍人刺去。
白九死死的盯着黑袍人,聚精会神的听着动静,猛然发现:潇湘阁檐下的铃铛没有预警!
这团黑烟,这个黑袍人,一看就不是人类。而院内设置的专门预警妖魔的青铜铃铛却没有响,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人的实力太过强大了。
想到这里,白九高喝一声:“危险!快回来!”
话音刚落,相思手中的剑咔嚓碎了,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像是撞上了什么强大的隐形屏障,轰的弹了回来。
白九赶忙施展移形换影之术,将相思接住,却又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往后推。白九抱住相思,不住的往后退去,直到撞上墙壁才堪堪停了下来。
白九慢慢把受伤昏迷的相思放下,然后直起身来,向后仰着身子靠在墙壁上,不动声色的用纯白的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右手却甩开折扇,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魔君,炽焰魔君。”
似乎听得见放肆至极的笑声,似乎看得到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似乎整个潇湘阁都笼在这灼人的火焰和强大的威压之中。
魔,来者是魔。
夫魔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