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人说,世人出生之日,命运便被安排好了,祸福喜忧,皆不能改。除非有一个人,甘愿用生命为代价,才可能逆天改命,欺瞒上天。
你曾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储之”,金屋犹在,那些誓言却早已随风飘散。长门深深,千金一赋,温柔的残暴的,痴心的无情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壹
夜幕降临之时,司姑娘已取回了那柄红缨枪,正用白绢细细的擦拭枪杆,纤纤玉手抚摸着枪头坠着的红缨,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而她身后,镶金嵌玉的人形灯奴,跳动着欢快的火苗,却又静静的滴下烛泪来,互相矛盾,说不清悲喜。
相思早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也听白九说了后来发生的事儿,除了长吁短叹两声,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还忌讳着魔君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力出手,皱了皱眉头,便又煮好了茶端进了茶室。
因为开门引了些夜风进来,长信宫灯的火光有些摇曳,像是受惊的少女。
相思放下茶盏,看着司姑娘,眉宇之间也随之笼上了些哀愁,她道:“姑娘不必太过介怀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哥哥,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兄长。”司姑娘把红缨枪收了起来,淡淡的笑道,“说来好笑,现在的我竟有些怕。”
“姑娘在怕什么?”
“怕,真相是我不能承受的。”她说,“我虽然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了,可心里就是有种感觉,那个篡改我记忆的人,或许并不是想要害我。”她叹了口气,“在人间那么多年,看了无数的故事,有时候倒觉得真相过于残忍,所以才会被假象掩盖。我甚至想过,或许是为了保护我,所以哥哥才会施此逆天法术。”
“姑娘认为是澜沧大神篡改了你的记忆么?”
“我不知道,可细细想一想,若是掩藏真相是为了护佑我,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哥哥了。”
相思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道:“为什么不可能是……寒天殿下呢?”
“呵,”司姑娘惨笑一声,道,“我虽忘了当年发生过什么,但在我的潜意识里,于我而言,他并不是个好人。这样悖逆的因由,别说我了,连灯奴都不会信呢。”说到此,她居然反手去拍了拍那盏长信宫灯,似乎时候在和它说话。
司姑娘并不凡人这一点相思是早就知晓的,却不知道她还有与灯奴对话的习惯,便道:“我记得这宫灯摆在这里也有好几百年了吧,姑娘和它说话,难道是它修炼出了妖灵?”反正作为一个法力不低的树妖,相思是看不出它是否有灵性的,对此也就只有感叹一句自己果然还是太嫩了。
司姑娘笑看着她,道:“不,它没有妖灵,只是里面住着一个可怜可悲的女子罢了。”
话音刚落,白九就像是闻到了腥味儿的猫儿一样,从外面翻了进来,眨巴着大眼睛俏皮的道:“又有故事了对不对?快说快说。”
司姑娘掩唇笑了笑,却问:“相思,你可还记得当年常来潇湘阁与我煮茶论史的司马子长?”
“嗯,自然是记得的。像迁公子那样月朗风清的谦谦公子最后居然被施了宫刑,想想就是可悲可叹啊。”相思鼓着腮帮子不满的回答。
“是啊,的确是这样。那你还记得那个下令施刑的皇帝是谁嘛?”
相思挠了挠耳边的鬓发,半晌才道:“武帝刘彻!”
“是了,汉武帝刘彻。”司姑娘看着跳动的火焰缓缓说道,“被困在灯里的女人,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孝武皇后陈氏阿娇。”
司姑娘清冷的话语还在耳边飘荡,隐隐听得到些许回音,而眼前的景物却已然随着心境变了,四周渐渐变得模糊,优雅寂静的茶室已然变成了幽深孤冷的宫殿,而那宫灯里的一缕青烟,似乎也化作了一个修长袅娜的人形。
已然是深冬了,长门宫内也早早的烧上了炭炉,门口的长信宫灯在穿堂的冷风中抖动着橘红色的火焰。
很安静,少有的几个宫人步伐轻得几不可闻,生怕扰到了这宫里的主子。
而内殿里,曾经的大汉皇后陈阿娇披着明黄色的大氅卧在榻上,手里捧着一个梧桐木雕刻而成的偶人,面色憔悴而失常,嘴里喃喃自语:“彻儿,彻儿,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呢?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啊?”玉一般的手轻轻拍打着偶人,“楚服说过的,你一定会回心转意的。彻儿,彻儿,皇上……”
这个痴痴苦等的女人,是窦太主的女儿,是大汉朝的翁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大汉天子刘彻的结发妻子。
曾经是。
而现在,“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还在耳边回响,还记得来传旨的太监的脸色,捧高踩低,满脸的褶子,声音尖细得像是秃鹰,真是恶心。
“哈,罢退居长门宫,原来,他已经不要我了啊。”陈阿娇轻声道,“彻儿,原来你真的早就不爱我了啊。”
像一个痴呆的孩童一般,她捧着人偶,眼巴巴的看着殿外,想象着心上人从香花小径而来,就算什么也不说,光是看着他的眉眼,也该是心满意足的啊。
然而,日暮四合,天色暗了下来,寒鸦归巢,也得不到他一点儿消息。
终于,陈阿娇呜呜的哭了,和着呜咽的风声,凄风苦雨,杏眸中滚下滚烫的泪来,她一边落泪,一边吟唱: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朝闻机杼声,暮见西山后;惟怨方寸地,哪得竞自由;
青丝已成灰,泪作江水流;愿得千杯饮,一枕黄粱游;
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
粉腮贴黄旧,蛾眉苦常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
长门一曲千金赋,不得君王悲怜顾。
彻儿彻儿,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吗?不说爱,你竟连一份悲悯可怜都不愿施舍给我吗?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彻儿,你搂着卫子夫温香暖玉满怀,却是一分都惦记不起我们的情义了么?
是谁说“若得阿娇为妇,必作金屋以贮之也”?是谁为她戴上凤冠霞帔,牵着她的手走到未央宫,告诉天下人“这是我永远的后”?
都说帝王薄情寡义,可在陈阿娇的眼里,她的彻儿明明是世上最有情义的人。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牢牢的记在心里,至死不渝的相信着,正如十岁那年听到那个小她三岁的男孩儿说:“若得阿娇为妇,必作金屋以贮之也。”
陈阿娇生来便是人中龙凤,父亲是千户侯,母亲是馆陶公主,舅舅是大汉皇帝,外祖母是皇太后,而她,是所有人掌心里的宝,是尊贵的小翁主。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尊贵,普通人轮回十世也得不到的高配。
按理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不想要的,没有她得不到的。至少二十五岁之前,同所有人一样,她也是这么想的。
陈阿娇第一次见到刘彻,也不过三岁,而那个后来励精图治的千古一帝也还是襁褓里软糯的婴儿。她随着母亲进宫,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摆动着双手朝她咯咯的笑,于是她也伸出小手去包住婴儿的五指,心里想着:这就是梦日入怀的孩子啊,皱巴巴的,没大人们说的那么好啊。
彼时小小的婴儿像是感性到了什么,嘟着嘴巴哭了,哭着哭着还在鼻尖勾起一个小小的泡泡,随着他的哭声,噗嗤一声破了。
陈阿娇看得好笑,她也还小,哪里晓得那么多,也不会哄,只是用手指轻轻的戳婴儿的小脸,软绵绵的,像是在摸一朵云。
当婴儿破涕为笑后,恰巧她的母亲馆陶公主进来看到,便同她开玩笑:“哎呀,我家娇娇真是厉害啊。同弟弟玩得很好嘛,要不以后嫁给他当媳妇儿好了?”
陈阿娇摇头:“不要,他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本就是开玩笑,馆陶公主对此不置一词,只是哈哈笑了。
只是没想到,此时的一句玩笑之言,时候竟真的成为金口玉言,再想想后续,不得不说是一语成谶。
后来四年,陈阿娇随着父亲去了各地游历,等她再回到长安的时候,那个皱巴巴的婴儿已经变成了圆润可爱的糯米团子。
然,这个叫刘彘的糯米团子好像并不讨人喜欢,这里的人是专指太后。
而陈阿娇,生得聪明伶俐,虽带着些许跋扈傲娇,但更多的是逼人的贵气。她穿着明艳的宫装,挺直了腰板儿,坐在席上,舌灿莲花,有条不紊的吟诵着庄周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七岁的小姑娘,一气呵成的背完整篇文章,如同高山上奔流而下的泉水,叮咚叮咚,沁人心脾。
再看窦太后,眉开眼笑,眼角堆叠起细细的皱纹,啧啧称赞。
坐在太后身侧的陈阿娇低下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露出狡黠的笑,然后骄傲的仰起头,道:“阿娇是外祖母的孙女儿,当然是最好的。”
太后哈哈大笑,夸着陈阿娇的机灵,还说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把庄子的文章背得这么溜。
陈阿娇恭顺的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太后崇尚黄老思想,故而在这当年下了不少功夫。谁说这是阿谀奉承来着?这不过是一种手段,当你屈居屋檐下时,不可避免的要低下头,只有这样才能有走出陋室的机会,到时海阔天空便可自由而为。
相比之下,刘彘那个孩子就不够圆滑了。他虽聪明,却也只侑于皇帝面前,而太后,似乎并不喜欢他。也对,太后崇尚老庄思想,而刘彘却更爱儒家经典,什么诗书礼易春秋的。
对此,陈阿娇诽腹:傻子,外祖母最看不起儒家了,就算你学得再好,也不可能得到她的首肯。
稍微大一点,她又觉得,这个表弟,着实是个有趣的人,至少比那个整天只会在她身边转的刘荣有意思。
青梅竹马,大概就是说的他们吧。
然而,馆陶公主有意把自己的女儿捧成大汉的皇后,而刘荣又是太子,所以陈阿娇与他的交集似乎比较多。若是像传奇里说的那样,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应该会你若为君我必为后,然后鸾凤和鸣的执手走完一辈子。
但是,陈阿娇并不喜欢刘荣。尤其是在某次去上林苑之时,她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上林苑遍种奇花异草,陈阿娇倒是比较中意那一簇簇雍容华贵的牡丹。刘荣见她的神色,二话不说,翻身跳进花坛,等出来时手上已经捧着一大抱各色的牡丹,脸上的笑容丝毫不比花朵逊色:“阿娇,看,这么多花,都给你。”
陈阿娇淡笑着接过花来,余光却不动声色的瞥了刘彘一眼,想看看他会怎样讨好自己。然而,那个傻小子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丝毫看不出想要讨好的举动。心高气傲的陈阿娇像是受了什么屈辱,冷冷的瞪了他一眼,便霸气的离开。
哪里想到,第二天这个小人儿竟捧着一幅画卷,站在她的闺房外,笑嘻嘻的道:“阿娇姐姐,我送你的花。”
彼时的陈阿娇刚刚起床,头晕晕的,双眼朦胧的看着那个孩子慢慢展开画卷,然后,各色的牡丹花就像是大团大团的云彩一样浮现在绢帛上,白的,粉的,红的,黄的,绚烂而不杂乱,晕开的色彩像是水墨的烟霞,美得挪不开眼。
陈阿娇小小的震惊了一下,然后问:“为什么给我呢?”
“我看阿娇姐姐很喜欢牡丹啊。”
“那为什么是一幅画而不是真正的牡丹?”
“荣哥哥摘了真花,我不想和他抢。而且,花开百日,终究是要谢的,而我想送给姐姐的是一朵永不凋谢的花。”
她的笑容如同三月的桃花,带着绯红,煞是好看,她伸手摸了摸刘彘的脸:“好,那我就收下你的永不凋谢的牡丹。”她若有所思的说,“彘儿,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总得要争一争的。”
她向来便以为自己是雍容华贵的牡丹,艳绝天下,永不凋零。心高气傲的猎手从来不会只甘心于饲养温驯的绵羊,他们都是想野心勃勃的驯服不羁的野马。所以,陈阿娇对于刘彘莫名的好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况且,他一出生她便抱过他,这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那时,她便教他,投其所好,隐藏锋芒,厚积薄发,然后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以为他想要的是太后的欢心,是东宫的位置。
而她想要的,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那个软糯的男孩儿。温柔细腻,对她也是万分好的。
所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大抵不过如此。
年幼的陈阿娇绝对是聪明过人的,她已然替刘彘铺好了道路,暗自披荆斩棘,待他一世安途。
谁也不知道,就连日后流芳千古的、供世人传说的“金屋藏娇”也是由不过十岁的陈阿娇一手策划的。
慧极必伤,连带着心灵也得早夭,所以,才会有了日后的长门别赋吧,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就像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把稳如泰山的刘荣从太子的宝座上拉了下来,然后把不值一提的胶东王刘彘推了上去。
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