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嬷嬷叫得司姑娘微微愣住了，她自己都不由得重复：“嬷嬷？”
小厮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女人皱起了眉头，额头上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心想自己难道说错了么？但碍于自家公子危在旦夕不能说太多废话，于是他又道：“嬷嬷，你家姑娘呢？我家公子真的快不行了。正等着潇湘阁司姑娘救命呢。”
司姑娘低头看看自己银色的发丝，又瞧瞧自己干枯如同橘皮的皮肤，苦笑，心道：“是啊。我已经老成了嬷嬷了。”却又念着苏忘言的情况，道：“我家姑娘出去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恰恰我一直跟在她身边，她会的我也会上一些。你且说说你家公子怎么了，我才好救人啊。”
小厮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道：“我家公子自上次从贵处回去后，一觉至今，仍睡不醒，其间饮食未进，就像是昏死过去一样。请了大夫来瞧，都看不出任何病症。便请了个得道高僧来看，高僧说，少爷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一般人是叫不醒的。解铃还须系铃人，高僧便让我们来找潇湘阁的司姑娘。”小厮喘了口气，道，“所以嬷嬷，这个你能救吗？要不然你告诉我，司姑娘去哪里了，我马上去找。我家公子的病可耽误不得啊，高僧说了，如果他今晚子时还不醒的话，就会沉睡在梦魇中，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司姑娘皱起眉头，心道，原来已经晚了，哪怕我拼了命的要把他从我身边推出去，却也已经阻止不了命运的转轮了。她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就是你口中的司姑娘。”
“啊？”小厮的眼睛鼓得老大，就连嘴里也似乎能塞得进一个鸭蛋，不可置信的道，“不会啊，我还以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呢，原来……原来……”他看着司姑娘皱纹密布的脸，原来了几句没原来得出来。
“世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事还少吗？再年轻漂亮的姑娘不是都会慢慢老去，然后变成嬷嬷吗？”司姑娘不想吓着小厮，便这样道，“几十年前，我也倒的确是你口中年轻漂亮的司姑娘呢。”
小厮又是惊讶了一番，然后半信半疑的点点头。
司姑娘也不和他废话，直接道：“你说你家公子快不行了，何苦还要在此处与我辩论？还不快带我去瞧瞧。”
小厮如梦初醒，领着司姑娘就走。
等到了苏家，苏老爷和苏夫人看着比他们还老上太多的司姑娘都不由得摇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深深的震惊和不理解。没等他们吭声，司姑娘就抢先说道：“不要管我是不是姑娘，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选美的。”
苏家人一听也对，领着她就去了苏忘言的房间。
果然如那小厮所说，苏忘言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眉头都不曾拧动过，就像死去多时但并未腐烂的尸体一样。
司姑娘的心一颤，慢慢的走上前去，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活着。
又听苏夫人哭道：“老姐姐，你救救忘言吧，他还这么年轻呢，总不能一辈子都陷在梦魇中吧。”
“你别哭，我一定会救他的。”司姑娘连头都不转一下，只是定定的看着苏忘言的睡颜，他的面上已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死灰色，嘴唇都苍白了，像是一个在棺椁里沉睡太久的孩子。
本以为让他走就可以保护他不受到伤害，可是，却已经晚了。原来这天命啊，从来都是这般残忍，连让人悔改的机会都不给，就要一鼓作气的置人于死地。
司姑娘把手掌握成拳头，心中是千千万万的不甘。本来为了不再祸害连累到身边的人，她已经放弃了一切，包括她的仇恨与倔强，甚至连被她视作生命的司命簿都扔到了火里焚毁了，她已经尽可能的向上苍低头了。
可是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仍是不愿意放过她这样一个叛逆者，还要顺带着惩罚她身边的人。
从相思到炽焰魔君，再到白九，然后是司姑娘她自己，以及现在沉睡在梦魇中的苏忘言。一个一个，都不肯放过。
司姑娘强忍着肺腑之中的不甘与愤怒，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请放心，哪怕是抛了我这条命不要，我也会把苏公子从梦魇中带回来的。只是现在我需要施法救人，还请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众人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女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的话。司姑娘也知道以她现在的模样是没有说服力的，只好说出一些能够证明她实力的事情来。
她坐在榻前，缓缓说道：“苏老爷，你三岁的时候曾经打破了你父亲最爱的琉璃珠，是令弟替你顶的罪，而自令弟过世后，这件事情就成为了你心上永远的遗憾。”她看着苏老爷一脸震惊且悲哀的表情，又对苏夫人道，“夫人你小时候因为顽皮，曾经打翻了滚水，你的腿上至今还留有伤疤，所以你在伤处纹了一朵梅花。”
夫妇两一听，好嘛，这些事情都是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连忘言都不晓得，而你一个外人却知道，看来真是活神仙不假。一面道着抱歉，一面又欣喜自己的儿子有救了，便带着一群仆人乖乖的离开了。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只剩沉睡不醒的苏忘言和白发苍苍的司姑娘。
她看着他，苍老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脸颊，感受着那些许的温热，然后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你。”
虽然说不惜性命也要救苏忘言，可是现在的司姑娘基本上法力尽失，身体更是差得连普通人都不如，她没有办法进到他的梦里，更无法把他从未知的梦魇中带出来。
司姑娘静静的看着他，然后从怀里摸出她从火堆中抢救回来的白骨笔，像是在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白骨笔啊，我终究还是离不开你。老朋友，你再帮我一次，帮我把忘言救回来好不好？”
那是用她的骨头做成的笔，是能够与她心灵相通的神物。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进入到苏忘言的梦中把他带回来的话，那么，只有可能是那只白骨笔了。
于是，司姑娘坐在床榻上，用刀子轻轻割破了苏忘言的指尖，用白骨笔去蘸他的血，然后，在空中随意的画了几笔，便停下不动了。
笔尖带着光芒在空中飞舞，然后咻然停下，像是拉开了一个巨大的帷幕，将人引到另一个心灵的世界中去。
虽然司姑娘只执笔画了几下，但就是那几笔，居然勾勒出一间屋子的模样。应该是山谷里，旁边是夭夭的桃花，一丛一丛的，开得十分漂亮。而那淡淡的烟霞云霭间，便是那座木屋。
世外桃源，大抵如此。
而屋子里，一身青衫的苏忘言正拿了黛给一素衣女子画眉。
看不见正面，就连镜中的虚像也被挡住了，只从那隐隐约约露出来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大把墨色的长发，和一袭素色的裙袂。
苏忘言是笑着的，连声音都夹着满满的笑意：“我家娘子就是好看，屋外的桃花也比不上你的半分。”
女子羞涩的点了点头，然后细看，突然嗔怒道：“哈，画成这个鬼样子还诓我好看，苏忘言你真的是够了。”说着就转过身用小粉拳擂在他身上。
便就是这回头的一瞬间，司姑娘一下子惊呆了，差点儿连白骨笔都掉到了地上，原来那里面的女子，却是她自己。
是没有换上赤瞳之前的她。
茶音，那是茶音本该有的模样。
素衣墨发，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子，灵动得像是一汪泉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哪怕用光了天下所有的修饰也不足以形容。
这便是不周茶音该有的模样，这才是神女该存的样子：美得不可方物，美得倾尽天下，是任何凡间俗物不可比拟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苏忘言的梦魇会是这样的？他只是昊天与寒宥共同魂片之一的转世，却并不拥有他们前世的记忆，纵然他传承的血脉之力可以在危急关头，比如说在海妖那一次救他一命，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还是神女时的茶音，他不该知道她那时的容貌啊。
司姑娘有些不解，但还是决定看下去。她要在这巨大的梦魇中找到梦魇的阵眼所在，然后击溃阵眼才能打破梦境，将苏忘言带到真实的人间。
她继续看着梦魇中的茶音。
苏忘言拿着螺子黛笑得合不拢嘴，可茶音却嘟着小嘴指着他画的眉，弯弯曲曲粗粗壮壮的，像极了两条卧在眼睛上的毛毛虫，难怪她刚才会生气了。
苏忘言将她搂在怀里，呼出的气息穿过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的抵达她的耳边。
他说：“阿音，我们终于能够忘掉所有的前尘往事，不管什么天命不天命的，也不管什么苍生百姓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一直一直在一起。”
茶音道：“好，我们什么都不管，就只在这天音谷，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什么也不能把我们重新带回纷扰的人世。”
“音音，还好当时你答应了要放弃司命簿、放弃潇湘阁、放弃所有的一切跟我走，要不然，我真的怕你永远都只是潇湘阁里素衣墨发白绢遮面、对我若即若离的司姑娘，而不是我可以真正拥在怀中的音音。”
“是啊，如果不是你一直都坚持着，或许我早就放弃了，那么世上也就没有音音了。”茶音这样说道，“多亏有你，我才能够重新做我自己。以后，我便只是你的音音。”
“音音，谢谢你，谢谢你不恨我。”他苏忘言俯身吻住她的额头，然后道，“我本以为，我做了那样的事，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了。”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神族……也已经成为了历史。而你，是苏忘言，是我的夫君，不是仙族少主寒宥。”她回应着他的吻，“我们都没有理由活在过去。”
司姑娘看着梦魇中的场景，稍微偏了偏头，心道：“看来梦魇中的苏忘言的确是晓得当年的所有事情的。可是，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比起这个，最要紧的是找到阵眼打破梦魇。
梦境一直继续，断不能以凡间的日期来算。等司姑娘再回过神去看时，桃花都已经谢了，树上结着红艳艳的桃子。
而苏忘言正扶着茶音，两人慢慢的走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而茶音，她的手正拢在身前，温柔的抚摸着圆隆的小腹。
苏忘言温声道：“可累了？我们歇会儿。”
“不要，自怀孕以来天天躺着，我都被你养肥一圈了，”茶音假装嗔道，“我才不要像头小猪似的呢。”
“诶，像小猪多好啊，圆圆的多可爱。”
“好啊，那等孩子出生便取名小猪好了，就告诉他，是他爹爹说小猪可爱的。”
“好好好，不像小猪。”苏忘言的手慢慢摸向茶音隆起的小腹，一脸幸福。
而司姑娘，她看着这一幕，突然红了眼，她想，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变故，她与寒宥之间也没有利用和欺瞒，那么他们也会像现在一样吧？幸福美满，有了活波可爱的孩子。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那是苏忘言的梦魇，却不是司姑娘的梦。
都说梦魇中藏着一个巨大的梦恶魔，它能一点点的吞噬掉人的理性，然后把人永远的困住。
可是，苏忘言的梦明明是求而不得的美满，没有一点儿可怕，没有一丝恐怖，更没有什么恶魔。但偏偏就是这样美丽的幻境，才能把他永远的困在梦里。
既然在现实中得不到，那么，甘愿永远沉睡在梦里。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只要有一个你，那么便也无所谓了。
而就在这时，司姑娘的眼睛亮了，她看着幻象中茶音小腹的位置，笑道：“原来阵眼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