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姑娘捞起一缕白发,略带自嘲的道:“看到了吗?我不是人啊。这一刻我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说不定下一刻,就是一堆累累白骨。”
苏忘言震惊的看着这一切,眼睛睁得老大。他出声:“你,为什么会这样?”
“走吧,”司姑娘背过身不去看他,明明知道那只是他的魂片的转世,早已不是真正的他,她为什么还会抱着那么一丁点儿的幻想呢?可是,她又是在幻想什么呢?以她现在的模样,本就应该竭尽全力送走身边的人免受伤害啊。她素手一指,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了。”
“我不要。”
“长安城中汗牛充栋,到处都是书屋。你总会找到一处比这里更好的。”
“不。”
“长安城里美人如玉,多的是与你门当户对的美貌姑娘,你总会寻到有缘的。”
“不。”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说出来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发誓再也不靠近潇湘阁半步。”
“我要的,是一个素衣墨发、白绢遮面的姑娘,她不是人,纵然她现在白发苍苍,也许下一刻白骨累累,可我要的,至始至终只有这么一个人,阿音。”苏忘言环住她的身子,“你说长安城里汗牛充栋要我去别处看书。可我想看的,偏生只有在你这潇湘阁中才有。因为我想看的,是你啊,这本值得我用一生去品读的书。你说长安城里美人如云,要我另觅良缘,可是阿音你可晓得,意中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你既然已经占据了我心里头的位置,就不要妄想离开。明明是你,是你先闯入我的世界,却为什么不永远留在我的世界?”
从来不知道苏忘言是如此的能说会道。明明这样能言善辩的,为何还要取名忘言呢?又或许,他是忘记说了什么,所以才取这样的名字?
司姑娘挣扎了几下却没有挣开,大概是刚刚强施改换四季的法术透支了法力,再加上以前反噬受的伤没有痊愈,这一下子,更是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揽在怀里。
然而,她的内心还是只有一个念头:推开他。
于是,她说:“如果你当真以为是我的错,那么我向你道歉。可能是我孤单得太久了,所以性子有些怪异。以往与你调侃玩笑甚至让你误解,都是我的不是。然而,我还是要说,苏忘言,你这是一厢情愿。”
感觉到环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后又紧了紧。司姑娘心里清楚,苏忘言很在意她的话。
于是她挣扎了两下,与他面对面的站着,因为是被人环着的,所以两个人站得相当的近,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出的气息。
司姑娘有些不自在的向后仰了仰,一头用发带草草束起发尾的白发如同激流而下的水花,纷纷落在苏忘言的手臂上,搞得他痒酥酥的。
司姑娘看着他,淡淡道:“我不是人,我喜欢的男子自然也不是人。况且那个人,我已经念了千万年,又怎么可能被你一个区区凡人的三言两语扰乱了心思。”
苏忘言喉头动了动,艰难的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寒天。”
这本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名字,但情急之下的司姑娘把它说出来又显得很合理。况且,寒宥、昊天,既然灵魂都合二为一了,那么,便叫做寒天又有什么不对呢?纵然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寒天的仙族少主,更没有一个叫寒天的天界神王。
但,是不是也可以说,这就是在她心中的排名呢?
哪怕寒宥欺瞒利用了她,哪怕神族是因为寒宥而没落灭亡的,哪怕寒宥害她成为了千古罪人,可她心中最喜欢的人,依旧是寒宥。可不可以这样说呢?
而昊天,哪怕是宠她爱她放任她,甚至为了她而死,为了她而魂魄都不能留下,可在她心中,昊天的地位始终比不了寒宥。是不是这样呢?
“寒天,”苏忘言轻声重复几遍,似乎在笑,“寒天?寒天!寒天……”
就连司姑娘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然后司姑娘又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一直要用白绢来遮着眼睛?那是因为我是罪神,作为自我惩罚,我挖掉了自己的眼珠,换上了赤色的琉璃珠。而你不知道,其实,这里面,还隐藏着……我对那个人的爱恨。”
因爱生恨。
听罢,苏忘言松开一只手,颤抖着去揭司姑娘眼前的白绢,然后,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柳叶眉下的一双血色的瞳孔。他慢慢的抬起手盖在她的眼前,心痛得无以复加:“你,可痛?”
“苏忘言,你现在可明白了,我不是人,我有喜欢的男子,我与他有着你们凡人无法企及的感情。所以你与我,注定,只能是殊途。”
置若罔闻,苏忘言再一次问道:“阿音,可痛?”
“没有感觉了。”司姑娘的声音陡然高了一个度,“苏忘言,你可懂了?”
“我……知道了。”苏忘言慢慢松开环着她的手,拘谨的站在一旁,开口:“我不会再来了。”
“好。那,后会无期,愿君珍重。”
苏忘言慢慢走出院子,刚要踏出院子,却又猛地转身,就在司姑娘也为他的转身一颤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临行之前,可不可以喝两杯?”
“我这里只有茶。”
“那就以茶代酒,权当是……诀别吧。”
司姑娘无法拒绝,提了壶茶出来。
在相互对饮一杯之后,却不料苏忘言举着一杯茶,像是在祭奠什么似的泼洒在了地上。地上薄薄的积雪被还冒着些微热气的茶水一晕,便化开了,与袅袅飘香的茶水一起留下一小滩积水。
苏忘言这样道:“清茶一盏,祭天祭地祭旧情。”
看着苏忘言心如死灰的模样,司姑娘突然想起当年在他们的强行拆散下,王唯和相思都各自拿着三杯酒祝酒。那时还不觉得,只觉得自己棒打鸳鸯做了件坏事,可反过来想想,那毕竟是为了破除相思的情劫,也就释怀了。
而现在,当她看到苏忘言站在薄雪中,用一盏清茶来祭奠还未开始便已完结的旧情时,她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太狠心了些?
于是,司姑娘也端了杯茶倒在地上,语气很轻:“香茗一杯,敬天敬地敬故人。”
从前,她以为上天负她良多,以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为她所有的不公与悲剧都是老天爷造成的。所以,她叛逆她逆反她反抗,逆天改命,逆天而行。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敬畏。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她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伤遭难,所以,她低下头颅,暂时妥协。
她收起了所有的叛逆,只希望可以换身边的人一个安好。
而现在,她还有两个人没有安置好,一个是还寄居在红豆中的相思,另一个则是这个执迷不悟的苏忘言。
“谁是故人?”不想苏忘言这样问。
“未有旧情。”司姑娘这样回答。
答非所问,却都在回应对方的话。
司姑娘握着已然空了的茶杯,道:“外边还是春意盎然,那里才是属于你的世界。走吧,不见。”
苏忘言看着潇湘阁外满陌的繁花,几乎都闻得到淡淡的花香,还有在树枝上翻转跳跃的调皮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唱着难懂的歌曲。
而脚下,却还是一层薄雪,虽说现在的雪已经停了,可寒气还是在的。
果然,一冬一春,一寒一暖,一天一地,一神一人,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世界的。
况且她,还有一个心心念念了无数时光的男子。
苏忘言的唇边扬起苦笑,突然觉得有些累了,是啊,快走吧,快回去吧,回到家美美的睡上一觉,然后将今日所有的烦恼和悲伤全都忘掉。再不济,也可以在那虚无缥缈的梦中,给自己一个虽然虚假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苏忘言突然这样想:梦,也是不错的嘛。
夕阳沉入山林,即夜幕降临,便可有梦。然,亦是希望归于零,夕便是希,林何尝不是零?
而司姑娘,她看着苏忘言慢慢离开,从风雪中离开,从春花中离开,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然后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儿。
“走吧,不要回来了。没有交集,你就不会有伤害。”
突然,浑身一个颤栗,司姑娘双手也抖得厉害,手中的白釉茶杯落在地上,砰的一下碎成了几片,碎渣子滚出去了很远。
司姑娘也不蹲下去捡,只是把手用来按住心口,手掌随着剧烈上下起伏的胸膛而起伏,然后,她慢慢放开了手。
哇的一声,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的吐出一大口黑血。
血液喷洒而去,她的衣襟,还有面前的花草,以及刚刚摔得破碎的白釉茶杯。
素色的衣裳上净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却不是殷红的,不像凌乱的桃花,更像是成年干涸的朱砂,又或者,再怎么粉饰太平,也掩盖不了它的本质。那就是血,只不过像是成年干涸的血迹。
而面前的花花草草,一碰到司姑娘的血,就卷起了叶子,敛起了枝叶,就连开得正艳的花瓣都一一收拢了来,然后,所有沾到血液的地方都开始慢慢变黄,枯萎,凋零。只有旁边的那株大红色的茶花,花瓣上顶着几滴红黑色的血液,像是从花中渗出来的汁液,没有枯萎,也没有凋落。
司姑娘有些心疼的去摸摸那些凋零的花朵,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这样了。”说着,她又低低的咳了起来,但她用手掌捂着嘴,不让一滴血液再飞溅出来。
至于那碎成几半的茶杯,白色的釉面上也染上了几滴血,正顺着光滑的釉面往下滴落,只留下一两道黑红色的血痕。
她的血,已经变成了毒药。看来有些事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司姑娘扶着墙壁,慢慢走回茶室去,桌案上还摆着那朵白得透明的虚冥花。
司姑娘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小心的打开,拿出一小块柔软的锦缎来。再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的红豆。
“相思,对不起啊,我说过要保护你们一辈子的,但现在,我似乎连自己都护不住了呢。”司姑娘将虚冥花与红豆一起又放回锦盒里,道,“我把虚冥花与你同存,这样你就可以吸收其中的灵力了。再等半个月,等我的法力稍稍恢复些,我再助你吸收全部的灵力。这样,你应该就没事了。到时候送你回青城山我也不会担心了。”
半个月,并不是司姑娘能够恢复神力的时间,而是她眼下的一个劫。
她曾为自己卜算过,半个月之后她会遇到一个大劫,如果能够避开的话,她就会法力尽失变成凡人,然后在人间慢慢死去。可若是她渡不过的话,就会万劫不复。
她不知道所谓的万劫不复会是什么,反正她现在不见得就比那好多少。只是,她心愿未了,她还必须把相思安排好,才可以安心。
将一切都整顿好后,司姑娘换了身衣裳,坐在茶室里。
不再是一身素衣,而是绯红的,像是鹤顶红的花瓣一样,光彩照人。即使司姑娘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病容,但似乎也遮掩不住她的光华。
她一头白发,配着这嫣红的颜色,对比太过鲜明。而眼前的白绢早已是取下来了,一双赤色的瞳孔映着这大红的衣衫。
司命簿摆在她面前,一卷卷,一册册,一张张,书写着多少人的悲欢离合,描摹了多少人的生离死别。
而白骨笔也放在正中,笔尖还留着褪不去的血红,但其他地方却全是一样的白,压抑悲凉,就像招魂幡下的阴魂。
司姑娘将手里的火折子扔进竹简里,嗤的一声,火舌卷了上来,吞吐着黑烟,将竹简都吞噬在了那一场大火里。
而白骨笔,静静的躺在火堆里,等待着燃烧的宿命。
突然,噔噔噔,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司姑娘不理,却见一个小厮满脸是汗的跑进来,边跑边说:“我家公子不行了,请司姑娘救命啊!”
潇湘阁只是书屋,以前还兼营以命换命的生意,但却从来都不是医馆。
可是,那个小厮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司姑娘司姑娘,苏忘言公子等您救命啊!”
司姑娘心中一惊,把手伸进熊熊燃烧的火堆中,飞快的抢回已经被大火包围的白骨笔,把那火热与滚烫握在手里。
小厮已经跑到了面前,他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司姑娘,道:“嬷嬷,麻烦叫你家姑娘出来一下,我家公子不行了,正等着她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