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司姑娘的调侃,苏忘言居然靠近了半分,一双含笑的眉眼刚好对上司姑娘白绢下的赤瞳,他有些暧昧不明的问:“那你呢,你可欢心?”
司姑娘伸出手指来,将面前那张俊俏的脸推走,然后双手抱着她的白釉茶杯,道:“忘言还是莫要与我这个老人家开玩笑的好,”她道,“若我当真了,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你为什么不肯当真呢?”苏忘言锲而不舍的又把头伸过来,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够正常说话一样。
司姑娘朝他笑笑,喝了口茶,不说话。
“阿音,你心虚了,”苏忘言这样道,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当真呢?”
司姑娘的确有些心虚,她看着那张脸,突然脑中又出现了昊天的面孔,他说:“音音,你从来都不肯爱我。”
司姑娘一怔,昊天又变成了寒宥,他说:“音音过来,我护你平安荣华。”
她拧了拧眉毛,对着那面容抬手,轻声道:“我……”话还没说完,重叠在一起的那两张面容便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苏忘言俊朗的脸庞真实的存在于面上。她一时语塞,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而苏忘言,他亲眼看着司姑娘的怪异举动,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透过他看其他的人一样。然而,当司姑娘的手将要抚摸到他的面部时,他又下意识的闪开了,反而握住了她的手,不死心的问道:“你,怎么?”
“没……没事,”司姑娘尴尬的抽回手来,然后又道,“抱歉,我想到了些过去的往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寻找一个崭新的未来。”
“哈,忘言,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你,不懂,”司姑娘敛了敛神情,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
“是什么人有什么重要的呢?我只晓得,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我走进了潇湘阁,然后看到你,就像从前世悠悠走来,与你重逢一样。”
司姑娘暗自摇头,是了,苏忘言承载着昊天的血脉,也有他的一丝情感与记忆。
况且,就算是过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汤,忘了前世今生,忘了爱恨情仇,他能忘得了所有,也偏偏忘不了她。
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昊天初见茶音。初见并不是在他微服私访的那一次,而是在茶音出生的第二日。他随着他的父王去不周山,看望那个刚刚失去了恩爱夫人的陆期上神。
那时的不周山十里缟素,白色的招魂幡绵延开去,在风中烈烈的招摇。
曾经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陆期上神,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面如死灰的站在灵堂前,看着那花丛里面被鲜血染红的妻子的尸体,无精打采,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然后,昊天便见着了茶音。她被裹在襁褓里,放在摇篮中,旁边落着一朵朱色的茶花。他走过去,原本正在熟睡的茶音却在此时醒了过来,一双琥珀般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手指却放到嘴里吮吸,发出滋滋的声音。
昊天看到这个早产的皱巴巴的婴儿,谈不上喜欢,却又见着茶音对他呵呵的笑,边笑还要边把皱巴巴的小手伸出来,像是在乞求亲亲抱抱举高高。
昊天看着那个小肉球,不敢去抱,若是抱摔了出了差错,那护崽儿且武力值超群的陆期上神绝对敢不顾天家的面子当众就给他一下子。于是,他伸出手指去轻轻的戳那婴儿的脸蛋儿,柔柔的,像是戳在一团棉花上。
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是我的小女儿,茶音。”
昊天转头,却是一身丧服的陆期上神,面无表情的跟他说话。
他拱了拱手:“上神节哀。”
后来,就在那满目萧瑟的白色中,他的父王为他定下了亲事:“来日昊天即位为王,必迎不周茶音为后。”
他懵懂的看着大人们,那些面孔基本上都像是戴着面具,用千篇一律的笑容和声音恭贺他的大喜。只有陆期上神,他一身白衣站在人群后面,对着躺在冰棺里的女人喃喃道:“青青,我们的女儿是未来的天后。”
昊天本以为陆期会欣喜的,没想到他的下一句话却是:“希望他们以后也能,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昊天听着那两个词,忠贞不二矢志不渝,又回过头去看襁褓中的婴儿,她还是甜甜的朝他笑,皱巴巴的小脸上都挤起了细小的皱纹来。
昊天想着,好吧,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就是他往后要终其一生忠贞不二矢志不渝一心一意宠着爱着的人。就像陆期上神对他的妻子一样,死生不负。
果然,他后来遇到了她,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矢志不渝,死生不负。
并不美好且不对等的初见,在阴风烈烈的山里,定下了这样的誓言。而后,就像谁在冥冥之中推动着一样,他一五一十的做到了。
哪怕后来死了,肉体陨灭,灵魂破散,他残缺不全的意识里也全都是茶音。不曾变过。
所以,带着这样血脉而来的苏忘言,要他如何能够抵抗得了这朵娇美且孤单的鹤顶红呢?他唯有把自己全身心的都投入进去,去想去爱去追,才能稍稍缓解一下内心的燥热。
所以,他会说出那样唐突且无礼的话,他希望得到她正面的回应。可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总是在委婉的拒绝着他。
司姑娘回想一下苏忘言明里暗里的明示暗示,又想起那日他轻描淡写的说要向她求婚的事,便觉得额角突突的跳。
她受不起了,真的受不起了,她已然欠了太多的债,还不清了。纵然苏忘言就是他的转世,可是就连司姑娘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想要的是寒宥还是昊天。更何况无论是谁,她都有负于他。她的命盘已被打得稀巴烂,所有在她周围的人都会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慢慢的堕入厄运。
起初,见到故人归来之时,司姑娘心里是激动且愉悦的,可是当这份先头的开心过了之后,她立马想到的却是,将随之而来灾祸和厄运。她已然没有了上天入地、逆天改命的神通,就算是个寻常的妖怪,现在的她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况且,她正在对抗的是天命。她没有理由要以自己残败不堪的身躯拖着另外一个无辜之人走入命运的泥淖,再者,这个人还是她恨了千万年、实则愧对了千万年的故人。
更没有理由。
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更是由不得老天爷再伤害自己身边的人。所以,她将白九变成的红狐狸交给炽焰魔君带走,所以她打算将虚冥花和相思寄居的那颗红豆一起送回青城山,所以,她一定不能与苏忘言产生密切的关系――只可以是客人与主人的关系,其他的,万不能逾越一步。
所以,她拒绝了他的请求,她这样说:“忘言,你只知道我是这潇湘阁的老板娘,却不晓得我的真实身份。”
司姑娘说:“我不是人。我是天上的罪神,罪无可恕、连老天爷都忍不住要惩罚的那种。”
苏忘言不搭话,只听她说,一副“你继续,我看你到底要怎么编”的表情。
司姑娘看了他一眼,心知他不信,也是,以前来海妖的存在都不相信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呢?可她还是得说,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告诉他,略去前世的那些纠葛,只说她现在的处境。
“我是天上的弃神、罪神,因为以前犯了很大的错误,所以才逃到了人间。就像你们凡人所说的,那种被官府缉捕的逃犯一样。”司姑娘把杯中的冷茶都都喝了下去,然后又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手掌放在茶杯的口子上,遮住逃逸出去的丝丝缕缕的热气,她说,“你可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她微笑,眼中却写着悲伤,“用你们人间的话来说,是谋反叛逆。”
苏忘言还是不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打断她。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谁也无法叫醒一个装醉的人。此时,司姑娘就是那个装醉的人,又或许她果然醉了,只是苏忘言是真的叫不醒她的。
司姑娘继续道:“我活了太久了,我看着这人间一点点的发展起来,朝代更迭,生死轮回。你不知道这中间到底过了多少年,我的年纪啊,连我自己都已经说不清了。”她朝他笑,“按年纪算的话,你是我的……哈,我也算不清楚了。”
“所以阿音,你是打算用这虚无缥缈的年龄来推开我么?”苏忘言苦笑,“阿音,你真的是,煞费苦心。可是,我不信,我不介意。”
“不信吗?”司姑娘看了看外面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紧了紧眉头,道,“那你随我出来。”
两人现在屋外,此时正值春季,耳边净是莺歌燕语,鼻尖是各样的花香,或浓或淡,或清新雅致或馥郁芬芳,各有千秋。入目的则是各式各样的花卉,奇花异草,家常里短,像是走进了群芳谱。
司姑娘的指尖慢慢拂过花圃中的一些植株,连带着她的指尖都染上了一丝花凉,身上更是带着淡淡的花香。她站在花丛中,指着四处的灼灼桃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热烈而高洁的雏菊、凌寒独自开的傲骨红梅,她说:“你瞧,这算得上四季的花了吧,却能统统开在同一时刻。这样你还不信我么?”
“这有什么稀奇,只要温度湿度适宜,便想让花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算不得奇怪,也不能佐证什么。”他还想说,就算你真的不是人,那样怎么样呢,你要告诉我异界殊途的道理吗?
是啊,苏忘言的话也不假。
司姑娘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自己沾满花香的指尖,轻叹了一口气,心道,好吧,那么我便让你亲自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人。
于是,司姑娘往花丛里一站,闭上眼睛,十指弯曲成一只蝴蝶的模样,往头顶绕去,然后,慢慢散开,像是蝴蝶正在散播花粉一样。她的指尖上全是点点滴滴的荧光,那丝丝的光晕,衬得整个人都不真实了。
然后,她口中轻声念咒,指尖的光斑有增无减,像是在酝酿一场无声的花雨。
突然,她的双手向两旁一洒,如同洒下了漫天的花针。
突然,本来莺歌燕舞花红柳绿的春天便在瞬息之间变成了万里冰封的深冬。隆冬新雪如同鹅毛,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掉在苏忘言的头上。就连耳边和煦的春风也变成了呜呜呼啸的北风。
外边还是花红柳绿的暖春,院子里却已然一副飞雪隆冬的景象。天差地别,迥然不同。
司姑娘缓缓睁开眼睛,白绢下面的赤瞳有些闪烁,她有些虚弱的问:“如何,这样你可信了?”
苏忘言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虚弱,赶忙走近一步,想将人揽进怀里。
司姑娘不动声色的踏出一步,与他保持刚才的距离,然后又道:“信了吧?”
“信了又如何?就算你真的不是人又如何?”苏忘言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你要这样强硬的赶我走吗?如果我说我不走,你是不是也要用所谓的法术硬赶我走呢?”
“不会。”终于,司姑娘吐出了这两个字。
苏忘言的脸色渐渐缓和,他想,她终于不会这么强硬的推开他了。欣慰。
他笑,如同半旬的弯月,眼角眉梢里都是无法磨灭的喜悦。他还有机会,有机会说服这个有些厌世的姑娘跟他一起安稳的过着下半辈子。就算她真的不是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她,只要是她,就够了,够了。
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着司姑娘站的方向,表情凝固了起来。
他亲眼看见,看见司姑娘那一头如瀑的青丝从发梢开始,一点一点的变白了,就像是被院里的雪花染白了一样,一直白得发根。不过眨眼的功夫,她的头发便全白了,再没有一根青丝。
苏忘言惊讶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泛起了心疼,道:“阿音……”
司姑娘也注意到了这一切,低头看看肩头的苍苍白发,笑了:“我果然已经弱成这个样子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