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不是像传言里说的一样,并不是每个海妖都有一个天籁的魅惑人心的嗓子。
至少,拥有一半人类血脉的若水就是没有这样的嗓子的。换句话说,她没有魅惑人的声音,也无法像其他的同类一样把海上的船只引到暗礁上,然后吃掉那些落水的人。
以海妖的视角而言,这是一种致命的缺陷,导致她根本没办法正常的活下去。
所以,她要活下去便需要一种足以弥补这个缺陷的技能。
她需要一张皮,一张完美的皮,然后,用这张皮绷成小鼓,来代替她无法使用的嗓子。
鼓,蛊,同根同脉。鼓被制造之始,本就是用作祭祀之上的歌舞乐器,敲击鼓面发出砰砰的有节奏的声音,借此不仅是娱神,还有蛊惑之效。串联通达的是天上的神灵,而蛊惑欺骗的则是地上的凡人。
所以,对于没有天籁之音嗓子的若水而言,一面用最完美的魅惑的皮做成的小鼓,绝对是她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才会那么正巧的出现在那片水域,在白九把所有人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时,她却抱着破碎的木板在海面沉浮。
说什么生死一线,说什么救命之恩,其实,都是为了日后的便利而使的阴谋手段。她从一开始看中的,便只是白九的皮而已。
只是,白九是只修为不低的狐狸,身上还带着仙家的气息,硬碰硬的杀人取皮,若水肯定没有胜算。所以,她便敛去了身上的妖气,化作落难者的姿态,等待着和他的靠近。
本来在白九靠近她的时候,她就可以趁其不备偷袭的,可她在看不见的背后伸出尖利的爪牙时,却无意间瞥见了白九腰间的玉笛。饶是她修为尚浅,但多年在人间摸爬滚打,她最是了解人性,一眼便断定出那玉笛绝非凡物,就算是趁机偷袭也不可能的手。于是,她改换策略,决定在他身边潜伏下来,作为人,她知道,没有什么比一份感情更牵绊人心,更让人死心塌地的了。
所以,若水在看到海妖的大招时,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扑了上去,替白九挡下那重重的一击,她当时痛得差点儿就昏死过去,可她看见白九关切而哀伤的眼神,她知道,因为这份情债,白九会亏欠她一辈子。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名正言顺的把他们分开了。
然而,若水还是低估了那一击,她那时本就是以凡人的身躯承载这所有的力道的,自然是接受不住,奄奄一息,然后还死了。她的魂魄被白九封在身体里,那时的她便想:“得不偿失,我就这么死了吗?”
她在自己凉透的身体中,静静的看着白九,看着那个俊秀的男子呜呜的哭得像是个小猫一样,她的心突然也有些痛,她很想抬手去擦他脸上的泪,然后对他说:“别哭了,我不死了。”
可是,生死之事并不是能够由她自己说了算的。她被困在已死的躯体里,直到第二日,她终于看见海上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明明是凡人的身体,可内里却藏着让她惊奇的力量。那不是妖,不是人,更不是神仙,她从未见过,也探不出来,只是,她瞧见白九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刹那,眼睛突然亮了,然后红了眼,恳切的求他救她。
若水就在她的躯体里,像是戏台下的观众,她听着白九歇斯底里的吼叫,看着那个黑衣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她听到白九说他喜欢她。
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不知道什么原因,若水竟然能透过血肉之躯看到白九胸腔里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她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假的,因为他的心从来就没有承认过。
可是,那个黑衣人却苦了脸,他一遍遍的反问,却仍是得到同样的答案,他的一颗寥寥的真心,就这样被白九慌乱而恐惧的扔在茫茫大海中,被风裹了去,吹散了。
然后,若水亲眼看到黑衣人从自己的身体里取出一颗红色的珠子,他给了白九,告诉他那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灵珠。然后,他失魂落魄的离开。
明明还是青丝如瀑,可若水却觉得,这个男人已经一夜白头。
后来白九的确用那珠子救了若水,起死回生的她却因为毕方珠的强大能量的冲击而一时失去了记忆。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跟着白九,一直跟着他。”
于是,全然忘记自己身份及目的的若水仍是死皮赖脸的跟着白九,她在他的衣襟上洒下凡人之间常用的香粉,而嗅觉灵敏的她便靠着这香味来追踪白九,一步不落。
若不是在酒楼前被酒鬼绊住了脚,后来又被前来拿人的捕快逮住了,若水早就已经重新找到白九了。可偏偏,捕快拿她的时候,还顺带着贴上了道士降妖的符咒,这也就罢了,偏生那符咒还是火属性的,这一下子就是天雷撞地火了。符咒激发了若水体内的毕方珠,而她却是海妖,水火不容的境地,被这两种力量一逼,半人的若水记起了暂时失去的记忆,而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
终于,她由人,变成了妖,海妖。
而她也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吃人的场景。她吃的第一个人,便是她的亲生父亲。
很多年前,还是青年的黄施跟着商船到了海外,然后碰到了海盗,连人带船的都被劫走。海盗打劫了他们的财物,将船上的女眷一一糟蹋了,又把男人全部扔下了海。黄施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厄运。
只是,在要把黄施扔下海的时候,原本寂静无声的海面却传来飘渺的歌声,美的动人心魄,如梦如幻,如怨如诉,所有人都听得呆了。
黄施被扔下了船,他倒是很会游泳的,便在翻腾的海浪中起起伏伏,一直跟在船后面。但是,他不是要去救船上的人,他是不由自主的要去那歌声所在的地方,跟着大船后面。
他觉得自己快要游得筋疲力尽了,似乎下一刻就要溺死在大海里了,而那茫茫的海面,歌声还在继续,他们还在追寻,船没有停下来,黄施也没有停下来。
终于,当他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块礁石,而礁石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如瀑的长发呈现海一样的蓝色,与她的眼睛是一样的,美,不是人类该有的美丽和魅惑。他看见,那个女子嘴唇一张一合,正在唱着悲戚的歌曲,然后,她睁开海蓝色的眼睛,笑着看他,声音温柔美丽的如同潺潺的海水:“你来了,抱抱我好不好?”
黄施的心咯噔一声,等他反应过来,却已经抱住了那个女子。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跟我走吧,我娶你。”
美人的手停在他的身后,没有动弹,他又重复两遍,她才笑道:“你是第一个说要娶我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的,所以,我不敢答应你。”
黄施当场指天发誓,美人笑着道:“好,那我就跟你走,嫁给你作妻子。”她缓缓说道,朱色的红唇像是猩热的鲜血,看得他转不过眼,她又道,“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负了我,我就要吃了你的心。”
就这样,路遇海盗大难不死的黄施带着这个蓝发蓝眸的美人回到了家,他把她藏在家里,像是一块宝,生怕被人惦记去了。
没多久,美人生了一个女儿,他抱着小小的婴儿,为她取名若水。而此时,他家的生意也蒸蒸日上,慢慢的,他成了十里八乡最有钱的员外郎。
可是,在庆贺若水周岁生日的前夕,门外来了个远行的道士,请求他给点儿吃的。于是,黄施招待道士大吃了一顿,还准备了丰厚的盘缠,道士感念他的恩德,为他清理宅院,然后道士说:“员外府上有妖气,想是海妖在此。”然后,道士便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妖怪食人的恶行,还提到,海妖,蓝发蓝眸,有一个动人的嗓子。这让黄施很是害怕。
于是,黄施请道士为他除妖。
就因为是妖,他便忘记了生死之际的信誓旦旦,忘记自己是用怎样的花言巧语将她哄骗而来的。
他领着道士闯进去时,她正给摇篮里的若水唱着歌曲,满脸的慈爱,哪里有一点儿妖气?
可是,道士不由分说的冲上去,一张灵符就制住了她,偏偏还将桃木剑递给了黄施,让他慧剑斩情。
黄施完全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旖旎柔情,他只记得她是妖,于是,他对准她的胸腹,给了她重重一剑。
她仰天哀嚎,身体也迅速变化,变成了海妖的模样。她握着胸口的剑,一步步的向前,任自己蓝色的血液染透衣裳。她的眼里全是绝望与悲哀,那是被人背叛之后的悲凉无助,她说:“黄施,你食言了。”
然后,她奋力挣脱木剑,伸出爪子就要去杀黄施,她说过若他负她,她便要吃了他的心,此时此刻,她也想看看,那颗心,到底是不是黑的?
于是,她扑了上去,把黄施吓得直往后退,还是道士出手了,她受了伤,逃回了海里去。
可是,她临走之前,居然对还在摇篮里哇哇大哭的若水下了咒:她将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黄施不明所以,可他也惧怕这个海妖所生的女儿。道士取了符咒化成水给若水喝了,告诉他,这样就可以保持这女孩儿的人性了。所以,他才有胆量将若水以私生女的名义留在身边。
他厌恶海妖,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视为耻辱,稍不顺心就又打又骂,他老是皱着眉头对若水说:“你这个妖怪。”
后来,若水终于忍无可忍杀了黄家所有人。那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把她关在房间里,任由一个有钱却又老又丑的乡绅对她实行不轨之事。
她叫哑了嗓子,可是他的父亲明明就在门外,却充耳不闻,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乡绅玷污了她。她攥着沾血的被褥,眼睛变得如同黑暗中的猫眼,然后,她变成了海妖,一头海蓝色的长发飘散在夜风中,再然后,她杀了所有人,从那个恶心的乡绅开始,最后才是她的父亲。
她蓝色的眼里落着血泪,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她说:“就算我是妖,可我也还是你的女儿啊!”
然后,她杀了黄施,挖了他的心,她要替自己的母亲兑现当年的承诺。
是谁把一个人类女孩儿生生逼成了妖怪?食人吃心,到底,作恶的是谁?
而现在,若水蓝发蓝眸,站在海边,任海风席卷全身,她看着身旁眉头越皱越紧的白九,开口:“你不是问我的故事吗?这就是我十几年的所有经历了。”
是的,白九在邻镇听说了海妖的事,他便直觉猜到了此事与那个一直缠着他的若水有关。于是,他们之间的角色终于反了过来,这一次该白九来追她了。他也的确追到了她,然后他便想要听听她一直隐瞒身份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所以,若水讲了这个故事。最后她问:“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就因为我母亲是妖,所以那个男人就可以罔顾她的真心,抛弃所有的誓言,一心一意的要除魔卫道?就因为我身体里流着海妖的血,所以他作为我的亲生父亲,他就可以这样对我吗?恩公,你说海妖作恶多端该杀,那我问你,人呢?难道人就不恶不该杀了吗?”她眼里落下泪来,“难道就因为我是妖,所以,便该没有真心没有人情,便该被人打杀吗?这不公平。”
白九从没想过一个海妖的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故事,他也没想过自己标榜的公平其实的确是不公平的。所以,他被问的哑口无言,他也是妖,他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
白九站在海边,涌来的潮水一次次的没过他的鞋面。他觉得有些累,即使面前就站着一个海妖,他也没有力气再去取虚冥花了,半晌之后,他终于说:“我可以把我的皮给你,可是,你只能去引诱恶人。”
罢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心肠比妖还歹毒的人,既然老天爷不收拾他们,那么,就让妖来代替神灵的位置,清理败类吧。
若水惊奇的看着他,问:“你果真愿意把皮给我吗?”
“是了,左右不过一张皮罢了,大不了以后我就是只不要脸的狐狸。”白九笑道,“况且,我随时可以用画皮之术再为自己画一张倾城绝世的面皮啊。”
若水跪了下来:“恩公,我骗了你,可你却还是愿意帮我。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毕竟你也为我挡过一击,算是我欠你的吧,”他停了停才又说道,“你说能看到我的心,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的心里都有些什么?”
听过海妖故事之后的白九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也曾经把某个人的心扔在了脚底轰踩?不公平的,除了生命,其实还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