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司命簿(一)
白苏十七2018-07-28 02:254,985

  楔子:

  有人说,世人出生之日,命运便被安排好了,祸福喜忧,皆不能改。除非有一个人,甘愿用生命为代价,才可能逆天改命,欺瞒上天。

  世界上最痛苦无助的事情,莫过于,有一个人强大如神袛可以在司命簿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怒而天下危,就算是上天之主也拿她没办法。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似乎无敌的人,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甚至,那司命簿上都不可能写上自己的名字。终究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最后,若是真的一腔孤勇的逆天而行,也不过是,血干、骨碎、皮绽,再也没有圜转的余地。

  壹

  一只赤红色的小狐狸闯进潇湘阁的时候,一袭青衫的苏忘言刚从院内踏出来。他负手站在大门口,看着那只红狐一溜小跑钻了进去,似乎带着些熟悉,却终究是想不起的,他嘴角噙着笑,然后摇摇头走了出去。

  而司姑娘,她正在茶室的门口,刚刚还喜笑颜开的脸却已经被忧心忡忡所替代,她皱着眉看着那只红狐狸,嘴唇变得苍白起来,半晌才蹲下身来,凝视着红狐狸的眼睛,慢慢的开口:“你是……白九?”

  红狐狸嗞了一声,乖巧的点了点头,并用自己的脑袋去蹭司姑娘的手。

  司姑娘感觉手上一片温润,抬掌一看,手上竟是猩红的血液。她看着面前的狐狸,突然就落下泪来,毫无征兆的。她抬手点了狐狸的穴位,然后施法为它稍微治疗了一下,便颤巍巍的抱起它,头挨着它的头,似在喃喃:“你怎么也这么傻呢?”

  是啊,白九,你怎么也这么傻呢?竟然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皮给了海妖。是,你不会死,可是,扒皮之痛本就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你与那海妖之间到底有着怎样浓烈的感情,才会轻描淡写的伤了与你同生共死的炽焰魔君,害他失了心;然后,又云淡风轻的剥了自己的皮,任由血液覆盖,让自己由一只九尾白狐变成一只普通的毫无力量的红狐狸?

  为什么,会这么傻呢?

  已经变成红狐狸的白九,内心却倒并不觉得自己傻,他不过是终于收敛起了游戏人间的性子,遵循了一回本心。

  那时在海边,他问若水:“我的心里,到底都有些什么?”其实他更想问,他的心里都有谁。

  明明隐隐约约知道答案,可他却不敢面对,非要一次次的验证,似乎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一样。其实殊不知这只是一种纠结,明明,他早就知道的啊。

  若水这样回答道:“你的心,很大,有三千世界,万朵繁花。那样的盛景中,有一座清幽的院子,房檐下挂着精巧的铃铛,院里种着四季的花木。”

  白九心道,这便是潇湘阁了。该的,这里是他的家,该想的。

  若水又道:“然后,有一个素衣墨发白绢遮面的女子,她正在独自下棋品茶。而她旁边,有一个穿着绯衣的年轻姑娘,清丽脱俗,正在一旁煮茶。”

  “嗯,是老妖婆和相思呢。”白九道,“她们是我的亲人。”

  可是,若水却停了半晌,她皱着眉,终于还是说道:“可是,你心灵的最深处,是一个黑衣的男子。”

  白九的心像是跳漏了半拍,他不可置信的去问,而若水似乎知道他的疑问,便答:“就是那个给你毕方珠的男人,”她慢慢的说,“炽焰魔君。”

  白九笑了笑,原来,是这样啊。他拼死逃避的,却都深深的藏在自己的心底,骗不了若水,更骗不了自己。可是,是什么时候呢?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只离经叛道的狐狸呢?他不该是这样的啊!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才要把这点儿小心思藏在内心深处,以为不去翻动便不会被人发现,便不会被自己知道。可是,却一直都是自欺欺人。

  白九苦笑着,看着若水,只觉得自己果然是病了。他问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就是个胆小鬼?”

  若水摇摇头,她当了十几年的人,她知道,在爱上的那一刹,没有人是胆小的。只是,这个世界,总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就像是对于她母亲的不公。她都懂。

  “怎么不是呢?”白九张开双臂迎着海风,终于笑出了声,“我是一只胆小的狐狸啊,我始终都在逃。”

  是的,白九一直都在逃。就算从前,在没有遇到炽焰魔君之前,他也是在逃避的。他知道司姑娘对他不同寻常的关心,他怕知道更多的隐秘,所以他不敢遵循那个五百年的约定,偏生在外面晃了那么久才敢走进潇湘阁。在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之后,他也不敢真正的直面,于是,他故作潇洒的喊着司姑娘老妖婆,想着用这样的玩世不恭压下内心的惶恐不安。

  他在逃,一直都在。

  狐狸是很狡猾,可到底,他们也最通人性,也是最害怕感情的。所以,在面对一些难以接受的苦痛之时,他们下意识的就会选择逃避。

  逃了大半辈子,白九终于勇敢了一回。他说:“罢了,我白九可是最好看最厉害的狐狸呢,这一次,我,不逃了。”

  于是,他遵守约定,将自己的狐狸皮剥了下来交给若水。而他看着自己血色的身体慢慢变成了狐狸的模样,终于是兜不住那一颗真心了。

  明明他只是只狐狸,明明他没有心只有妖灵,可失了皮囊的他,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心,也再也藏不住了。

  白九回到了潇湘阁,可是,那时的炽焰魔君早就已经离开了。他把毕方珠给了白九,失了心丢了魂,再度成为无悲无喜的魔君,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他的胸腔里,一张脆弱的符纸,强迫着他,再也不容许他动心。

  所以,亡羊补牢,悔之晚矣。白九终于是没能赶得上,尽管他失去了自己的皮。

  而以后,也许他便只能以这样红狐狸的样子,在这世间活着,因为没了修为,所以不过短短数十年,他就会死去,然后进入六道轮回,再也不会记得今生的所有,包括他妄想的繁花千盏,包括他本来拥有的家人和朋友,以及那个温暖的家。

  像是在惩罚他的不够勇敢不够真诚。

  而他,没有办法挽回,也不能后悔。甚至,连像其他走进潇湘阁的人一样期望一个逆天改命的结局都办不到,因为他的故事不够感人,更因为,他不是人,现在连妖怪都不是了。

  司命簿上,从来就没有他的名字。

  这一点,身在潇湘阁的所有人都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司姑娘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她微红的眼睛里映着白九赤红的身影,像是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这个潇湘阁是遭人诅咒了吗?

  一开始是相思,因为不想看着她因情劫而死,司姑娘不得不做了回恶人,他们使了重重的绊子,最后还是以保护相思为理由,强迫王唯放弃相思。可是,情劫之事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相思误闯入司姑娘的血阵,然后重伤得差点儿魂飞魄散,最后只能在一颗红豆中修养魂魄。

  然后是炽焰魔君,本来应该是无欲无求的一殿魔君,可是因为遇上了白九,却也生了人性,有了喜欢。可是,他不是人,他无法通透的了解那种喜欢,况且,他喜欢的恰恰又是一个不靠谱的狐狸。两个最不相配的人,偏偏生出了感情,于是,炽焰魔君一意孤行的追了上去,却被伤了心破了自尊。就算他曾经被神女茶音打得肉身陨灭又如何?他同样是骄傲得不可自拔的炽焰魔君。况且,初次尝试爱情,便要遭遇这样的失败,他的阴影,可想而知。所以,自觉失败而又不愿软弱的炽焰魔君,干脆把自己的心取出来,让他去救他的心上人。

  再然后是白九,自谓潇洒的狐妖白九,居然因为一个不能承受的爱情而冲忙逃离,然后,又因为想要得到虚冥花而与海妖扯上了关系。可最后的结果是,他非但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把自己的皮都给了若水。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喜欢若水,他说的喜欢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况且,他的心里不该是早就有了一个身影吗?就算不敢正视,他也只会在百花之间流连,而不会被若水绊住脚。可是,他终于还是把皮给了若水,换的一身伤痕累累。

  司姑娘将红狐狸带回房间去,心里却一阵打鼓。

  这个被诅咒的潇湘阁啊,一个接一个的,都堕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相思、炽焰魔君、白九,那么下一个该是谁了呢?

  “呵,我到底还是斗不过天命啊。”司姑娘轻叹一声,带上门走了出来,举头望着湛蓝的天,像是透过层层的云雾,看到了它的最高处。

  那里,可还是钟鸣鼎食鼓乐齐鸣?

  那里,可还是烟雾缭绕云蒸霞蔚?

  那里,可还是仙鹤飞翔百花竞放?

  那里,可还有一个他?

  这世上没有寒天,只有寒,只有天。

  是了,寒,便是当年的仙族少主寒宥了,而天,便真的是天。

  九天之尊,天界共主,神族之王,上神昊天。

  司姑娘眯着一双赤色的眼睛,颓然的坐在花丛中,然后,将所有的神识都敛去,只放任自己的思想去翻波涌浪去驰骋翱翔。

  她想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昊天帝的盛世,还能不能再看看昔日的场景。

  她始终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深情款款和低声下气,才可以让神王昊天甘心放她去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勇气才可以让天下共主抛弃手中的权利,只毫无忌惮的宠爱着一个女人?

  偏生,那个女人还是个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连大局都不顾的蠢女人。

  “昊天,是我负了你,负了神族。”良久,司姑娘终于这样说。

  而她的眼眸深处,波光荡漾,光华流转,像是赤色的琥珀石,亮闪闪的,揭露着残忍而血淋淋的真相。

  记得当时因为要对抗时间流转的问题,司姑娘与天帝达成了协议,她启动阵法保天下太平,而他,却要告诉她当年神族内乱的真相。

  于是,她终于得知了真相,那是一个关乎于爱与被爱再参杂着民族利益的纠纷。却是她一生的罪孽,一辈子的噩梦。

  不周山神女茶音,一出生就被定为神王昊天的妻子,她是他注定的后。

  彼时的茶音,像极了人间软糯且调皮的小孩子,因为身份的差距,没有小伙伴儿与她玩,所以,她便整日跟在比她更调皮、更浪的哥哥澜沧的身边。什么上树去掏毕方鸟的鸟蛋啦,追着凤凰跑,非要把凤凰的羽毛拔下来做鸡毛掸子啦,还有把东海的小龙逮上来,逼着人家做自己的跳绳……这些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总之,小时候的茶音与澜沧,简直就是两个惹不起的小祖宗。他们的破坏力让当时心怀不轨的魔界感叹:“只要有陆期上神的一双儿女在,就算我们不去主动进攻天界,迟早有一天它也会自取灭亡的。”

  而所有的生灵,一听到这两个小祖宗的名字,都吓得身体都要抖三抖,然后跑路的跑路,挖洞的挖洞,总之就是不能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要不然就真的是末日了。被拔光了毛、再在脸上画上莫名其妙的图案拉出去在六界游玩都是轻的,更有甚者,以做饭为名,烧了人家的洞,然后又假惺惺的要帮受害者修缮房屋,最后却把整座山都掀了,搞得山神土地什么的连同一大帮居无定所的难民在山脚望着滚滚的尘土欲哭无泪。

  茶音和澜沧,明明是天生的神胎,却跟那洞里的黑瞎子一样,简直就是熊啊,熊孩子啊!偏偏他们还不以为然,还觉得自己是在帮助其他弱小的动物,在陆期上神一心沉迷于与亡妻的梦中相聚而又无人敢管他们的时候,他们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啊!

  就算遇到某个脾气暴躁且武力值强大的受害者,澜沧也会提着自己的红缨枪就上去和人家打个三百回合,而颇不要脸的茶音则会激动得红着一张脸在旁边喊:“哥哥加油!”然后再叉着腰对受害者喊,“我是昊天帝的媳妇儿,是未来的天后,你要是敢得罪我,我就把你扔到畜牲道里当乌龟王八蛋!”

  听到这样的话,一般人都是哭笑不得,然后碍于身份,乖乖的停手,在被澜沧随意的打了几下之后求饶。不周山及周围百里之内的所有神仙妖怪几乎都有过这样痛苦不堪、敢怒不敢言的遭遇。

  而偏偏,茶音兄妹还不知道收敛一二。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欺压下,终于有人忍不住给神王昊天上书,委婉的乞求昊天另择良缘。

  昊天帝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烟雾缭绕,钟鼓齐鸣,他是在某次的宴会上收到这第一封折子的。他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然后眼神虚迷的看着跳舞的仙女,用一种“这白菜几文钱一斤”的语气问道:“众卿家以为不周山茶音如何啊?”

  微微上扬的尾音搞得正在边看美女边喝美酒的神仙一愣,脑海中纷纷浮过不周小霸王的光辉事迹,不由得背心一凉,然而又想起未来天后用奶声奶气的娃娃音说着要把他们扔到畜牲道时的表情,以及当年上神陆期一把长剑就砍得魔君乖乖献上了降书的事迹,又不由得嘴角一抽,然后纷纷起身,上前,跪地,磕头,齐声道:“神女茶音品貌俱佳,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实是天后的不二之选。”

  众神说完之后又不免心慌,心里想着这说谎话应该不会怎么样的吧?然后又自嘲:凡人老是对着山川神灵的发誓,却不知道我们这当神仙的也要带头说谎啊。

  真的是,不周两霸王,神仙也不好当啊。

  闻言,昊天眯了眯眼睛,满意的道:“如此,甚好。”

  于是,在众神的欺上瞒下中,昊天居然果真以为神女茶音是个美丽端庄、温柔贤淑的女子,直到百年之后,他无意间微服私访去了不周,他这才见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误解了美丽端庄、温柔贤淑这两个词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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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夭司命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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