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有些时候会想,他的父王也算是个人才了,居然能预测未来晓得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并且成功的为他们定下婚约。
嗯,是啦,神王昊天,果然不同凡响,哪怕喜欢一个人,也是搞得这么与众不同,到最后甚至有些惊世骇俗毁天灭地。
自此,昊天便一反常态的不待在九重天上饮酒设宴,而是整日徘徊在不周山,跟在茶音身后。
本来是不周山的小霸王,猛然被昊天帝的举动吓到了,就像见鬼了一样,收敛了不少,终于熬到澜沧回来。茶音像是小鸡崽子见了老母鸡,冲的就上去了,就差踏着云飞上去了。她搂着澜沧的脖子,连喊三遍“哥哥”,声音糯糯得澜沧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澜沧把这个活像个小红花一样的丫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据他的经验,只有在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或者是想扭着他做某事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发嗲的叫很多声。于是,他看着她,一脸严肃,问道:“说说吧,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又干了什么坏事啊?”
茶音猛地摇头,真诚的小眼神一直看着她英明神武的哥哥。
“乖啦,”澜沧再一次败倒在自家妹妹那天真无邪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下,点了点她的鼻尖,道,“没关系啦,管它什么事呢,有你哥哥我在呢,哥给你挡着!”说完他又道,“你可有说自己是未来的天后啊?一般说了这句话再大的麻烦也会没的。”
“说了,可是……”
“可是没用?”澜沧暗自思忖到底是哪路大神居然连昊天帝的面子都不给。难道是那个老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多少岁的鸿钧老祖?还是掌管时间与空间的玄武大神?或者,娲神殿里的人?他又一边逐一排出,心道不可能啊,这些人都远得很,且也不会和小辈计较啊。
“可是……”茶音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道,“可是那个人是昊天帝本人啊。”
澜沧正在用排除法过滤可疑人物的脑子一下就绷住了,他简直自己听错了,于是诶了一声。
茶音委屈兮兮的说道:“哥哥,昊天帝是个疯子!”
“嘘,”澜沧赶紧捂住茶音的嘴,道,“就算他真的是个疯子,你也不能这样明说啊。被阿爹晓得了,肯定得罚你啊。再说,你怎么就肯定他是个……那啥呢?”
正常人会说出那样恶心肉麻的话嘛?茶音苦着脸把那天的情形都细细说了,然后道:“哥哥,你说他是不是个疯子嘛?不就是惩罚我欺负那几个无聊的人嘛?至于这个样子啊,真的是很可怕的人呢。”
“这样啊,”澜沧喃喃道,“倒是有点儿疯狂,像极了凡间的霸道皇帝爱上我的折子戏。”
“哥哥,所以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啊?”
“嗯?”
“把他请回去吧,他每天都在不周山晃悠,我总是怕的,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一直在不周山?”
“是啊,”茶音伸出手指,不动声色的指了指远处,那树下露出一片衣角,说道,“那里。”
澜沧闻言差点儿就腿软了,心道:你真是我亲妹啊,那么近的距离就敢说人家的坏话,那可是神王啊,心狠手辣的昊天帝啊,你要不要这样带着我一起嚼他舌根?
而此时,昊天已然从树下缓步而来,黑色的常服,金丝的滚边,深沉而大气,他对茶音笑:“音音,许久不见,可有想我?”
茶音努努嘴,心道:明明昨天刚见过……
可她哪里还敢这样放肆啊,只得这样道:“没有。”
昊天也不气馁,环住茶音的腰便道:“无妨,我有想你就好。”
站在一旁的澜沧抖了抖身子,表示果然是疯子,好肉麻。
昊天轻瞥了一眼澜沧,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却让澜沧感觉有些冰冷,随即想到对方是神族之王,按理应向他行礼,便道了一句:“不周澜沧参见昊天帝。”
“免了,”昊天将目光收回,又落在茶音的脸上,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音音,前两日我新得了一套红梅映雪白釉茶杯,你替我煮茶好不好?”
茶音虽然一直觉得昊天不够正常,但烹茶之事却是她平生一大爱好,又不好拒绝,便一同去了。
而澜沧,耸耸肩膀:“明明是来接我的,却自己走了。都是不正常的。”
清风明月,煮茶论道,岁月静好。
昊天对茶音的包容简直是罕见的,他被她称为疯子,却心甘情愿一直疯下去。将天界诸事抛在一旁,整日只陪着茶音,与她说说笑笑,陪她去欺负不周山的大小神仙妖怪,哪里还有半点神王的样子?
对此,他不屑的说:“神王该是什么样子的?本帝宠本帝的天后,有什么错?”
他陪在她身边几百年,看着她从一个调皮张扬的小丫头成长为娉婷袅娜的美少女。
神的容貌,是世间最美的。而茶音,则是他心中最后的绝色。
都说最长情的告白是陪伴,可昊天明明放低身段陪了她那么多年,那是人间几个王朝的兴衰更迭,是一个凡人的几世轮回,明明那么长的时间,可他偏偏却输了。
堂堂神王昊天,陪伴了茶音几百年的昊天,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输给了一个不过与茶音见过几面的仙族少主寒宥。
寒宥与茶音的初见是他来不周山为陆期上神送药。
那时昊天正巧因为被某事绊住了脚,却因那一次的不在便让他的音音从此都不在了。
寒宥去的时候,刚巧澜沧去找隔壁的黑熊精约架了,而昊天也不在,无聊至极的茶音便在南山的茶园里烹茶等着。
茶音错把寒宥认成了澜沧,闹出了一场乌龙,可寒宥并未介意,还笑着说要保护她,并且小心翼翼的替她梳好了发髻。
青丝如瀑,情丝如瀑,一把檀木梳,便梳出了缘分。
一梳梳到尾,二梳齐白眉,三梳儿孙满堂……
这是凡人的憧憬,却是断断不适合长生不老的神。
况且,一把檀木梳,也只有梳到发尾,他们不老,自然不会齐白眉。而在满腹的心计之间,又怎么可能儿孙满堂?
所以,便只能应了第一句罢了。
况且,梳,何尝不是疏,疏离;难道又不是输?一败涂地的输。
早已注定。
再后来,寒宥定时来送药,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直到茶音成年之后,寒宥再来,却不单单是为了送药,他告诉她,他在找一把剑,举世无双的剑。
于是,茶音偷出了不周山的镇山之宝,送与他铸剑。
发现宝物丢失的陆期上神自然想不到是自己的女儿监守自盗的,而昊天,他知是茶音,却不知为何,但他说过,准许她的所有任性。
所以,昊天将此事压了下来,对陆期上神也只是说是自己取走了宝物。
他替她隐瞒,替她断后,替她收敛,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
可是,他渐渐察觉到了茶音对他的疏离,那不是幼时口头上的厌恶,而是发自内心的疏离,于是,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因为想要成为像寒宥那样优秀的人,而不是只是靠着身份与别人的荫庇,况且,现在的茶音只觉得未来天后的身份于她而言不是骄傲,而是负累。那是阻碍她与寒宥在一起的最大障碍,没有之一。
所以,茶音向昊天请求,她要做掌管生灵命格的司命之神。
昊天用手按了按太阳穴,看着一脸希望的茶音,最终还是答应了。可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在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江山,这天下,这九重宫阙,乃至天下共主的位置,固然是好,却没有音音半分重要。”
他有预感,他的妻子,未来的天后,音音,正在远离他。
不是因为错,而是因为错过。
因为她自以为遇到了此生最正确的人,便要把其他的一切都错过了。不管是荆棘,还是玫瑰。
所以,她成为了司命之神,掌管着天下生灵的命格。生花妙笔,翻云覆雨之间,她写着一个个或平实或复杂的故事,然后,悄悄的,把那命格稍微改动一下。
那是寒宥说的,更改凡间命格便可更改星宿,然后,稍微提升仙族的地位。这样一来,他就有能力解除茶音的婚约,然后向她求婚。
这是很好的想法,却并不现实。若是日后的司姑娘,她必然不会相信这样不切实际的信誓旦旦,带着太多的利益了,一点儿也不纯净,偏偏还要装出一副真爱无敌的模样。可惜,那时的她还只是茶音,并不是潇湘阁主。
所以,茶音暗自欣喜,且对寒宥的话执行不怠。
然而这事,就算瞒得过众人,却也骗不了昊天。
他看着茶音长大,从垂髫丫头到豆蔻少女,再到如今可以独掌一方的司命之神,她的一颦一笑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也正是昊天所苦恼的。
他太了解茶音了,所以,他更能很快的就知道,他的音音爱上了其他人。
因为篡改凡间命格的事,茶音第一次以臣下的身份去见昊天。
昊天坐在金座上,疲惫不堪,脸上虽然有小点儿责难,可眼底里却全是温柔与关切。
柔情似水,却盼不来佳期如梦。
茶音站在殿下,心里想着要怎样敷衍过去,最关键的是不能连累到寒宥。她连说辞都想好了,说自己无知好奇,看不惯下界某些人的作为,所以就改了命格。
可是,昊天却并没责难她,甚至连问一问原因都没有。
昊天将她带到自己的金座旁边,携了她的手坐下,然后看着下面,金碧辉煌的大殿,镶金嵌玉的装饰,以及远处碧蓝而圣洁的天幕。
他握着她的手,说:“你看,这是我的天下,与你共同的天下。”
茶音不解的看着他。
他又道:“算了,不过是改了些许凡人的命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整个天下,都是我与你的,你若喜欢,尽管挑选玩具就好。”
“可你若不惩罚我,为什么要宣我来九重天呢?”
“音音,我有多久没见你了?”昊天自问自答,“三个多月,整整九十五天了。”
茶音哑然,是啊,最近魔界蠢蠢欲动,昊天脱不开身,而她也刻意回避着他,所以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只是,她不曾想到过,日理万机的昊天帝居然还会清楚的记得他们分别的时间。
然后,茶音听到昊天竟然低低的念起诗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的声音很轻,却含着满满的希冀与失望,他在责备她:即使我不去看你,为什么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呢?
一次就好。
抛下了神王的尊严,只是为了这个心有所属的女人。
茶音愣了愣神,然后马上从昊天的掌心中抽回手来。她答应了寒宥,她爱的是寒宥,所以哪怕同情与怜悯,她都不能给其他的男人。
从一而终,矢志不渝,这是阿爹教她的。
所以,她干脆果断的离昊天而去,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威风凛凛的神族之王今日却是这样疲倦的模样。
因为茶音私改命格,必然会因为篡改天命而受到惩罚。
所有凡人都以为天界之主便是天。可惜并非如此,就连昊天,他也不过是受天命摆布的棋子而已,虽然他富有四海,坐拥天下。
所以,茶音私改命格之事,必然得受到上天的惩罚。至于她为什么安然无恙,只是因为昊天把所有惩罚都渡到了自己身上。
就像他说过的那样,他必然站在她前面,为她挡去所有灾厄。
所有,遭了天谴的昊天才会虚弱疲倦。
若是茶音肯好好的看他的话,就能从他微白的面色和沉重的呼吸中得知他的牺牲与付出。
可是,她的心中满满的都只有寒宥,她已经看不到昊天了。
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茶音,看不透真情假意,分不清虚实是非,只一心一意的做着她的梦:与昊天退婚,嫁给寒宥作妻子。
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她把能够弑神诛仙的宝剑给了寒宥,把攸关神族生死存亡的金莲告诉他,把直通天宫大殿的密道指给他。
大错特错,一错再错,却不知错,不悔改。
昊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容不得部下的反叛,更不愿接受最爱的人变心。
他开始慢慢的清理有关的人,仙族,神族,妖族……对他不满的人很多,妄图推翻神族统治的更是不少,为了神族的安稳,为了他许给音音的江山,必须要壮士断腕杀鸡儆猴。
于是,昊天开始杀人,都是些密谋造反的人。可是外界并不清楚实情,再加上别有用心的人四处散布与之不利的流言,所有人都说昊天帝残忍暴虐嗜杀成性。
昊天不屑与人说出真相,他的心思从不需要与旁人报告。
然而他一直等着茶音来,来亲自问他原因,他只想把心思与苦衷都说给她一个人听,她是他留给自己的软肋与逆鳞。可是,茶音终究没有来。
再后来,仙族干脆扯起大旗反了。他们走上茶音透露出去的密道,不动声色却神兵天降的直达天宫大殿,将正在喝酒宴饮的神族重重围住。
那是昊天为了商量与茶音的大婚而特意摆下的筵席,席上坐的都是神族的重臣。
满心欢喜的昊天根本不知道茶音竟在筵席的酒水里下了药,暂时压制住了众神的力量。
然后,她爱的男人,握着她送的剑、带着她告知的金莲、走上她指路的密道,踏上了逼宫造反的不归之路。
再然后,澜沧和陆期上神纷纷败在寒宥的手上,只能轮到昊天上场了。
昊天笑看着茶音,他知道他的姑娘本就是个胆大的人,却不曾想过,为了那个骗她的人,她居然可以走上背叛族人的道路。
昊天想,是不是自己太宠着她了,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一次比一次重的过错?
可是,他如何忍心责骂她呢?他该怪自己,怪自己没能及时发现并纠正她的错。
昊天的武力是顶尖的,他本可以轻易的杀死寒宥。可是,当他的刀快要砍向寒宥颈项的时候,茶音大惊失色叫了起来,她跪了下来,求昊天放过他。
昊天看着茶音成长起来,看过她哭,看过她笑,还有调皮耍赖,端庄贤淑,以及干练果断。可他没见过她下跪,更没见过她那样焦急而紧张的样子。于是,他缓缓收回长刀,看着茶音,低声苦笑:“如果刀下的人是我,音音会不会为了我这样呢?”
茶音一怔。
而此时,抓住了空隙的寒宥趁机掏出了金莲,握着它就如同握着神族的命脉。
果然,昊天的脸失了血色。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茶音,想要开口斥责,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音音,是我太宠你了。”
而寒宥,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毁了金莲。漫天的莲花竞相绽放,白的,粉的,红的,黄的……五颜六色,迷乱了人的眼。
然后,所有的莲花都一齐落了下来,在半空中碎成齑粉,如粉如沙,纷纷扬扬的洒下来,像是……在庆贺难得的喜事,比如,昊天想象中的与茶音的婚礼。
齑粉落地,像是烈火,在昊天身上猛烈燃烧。可他的下一个动作却不是灭火,而是扑到了茶音身上,用他整个身躯撑起一个坚固的庇护所,保护她不受一点儿伤害。
红莲业火般,烧得昊天疼痛难忍。可他不敢挪动,更不敢离开,他只要一走,他的音音就必然暴露在这漫天的绝命齑粉之下。
从来没见过这样要命的莲花,下了这样一场血雨。等不到千年雨歇,便听得暗中挽歌声起。
茶音就这样傻傻的看着,看着漫天的雨,看着昊天背上血肉模糊,脸上却是云淡风轻的笑,他一直安慰她:“音音别怕。”
然后,噗嗤一声,寒宥的长剑刺穿了昊天的心脏。
神王不老不死,是不会被利器所伤的。
可是,却有血从昊天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茶音的衣裙上。
昊天低头看着穿心而过的剑尖,道:“弑神诛仙的剑啊,原来音音你给了他。”
剑尖猛然抽离身体,心脏的地方露出一大块空洞,像是缺失了什么一样。大量的血液从那窟窿里淌了出来,随之淌下的,还有昊天温柔缱绻的眼波。
他安然的看着茶音,虽然嘴角全是血,却还是带着笑,像是血液在他唇边开出一朵红莲来。
他道:“音音,你是我的妻子,我宠着你,永远。”他轻咳一声,又道,“可你到底不喜欢我,我也终究宠不了你了,可是,我怎么放心,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呢?”
不知为何,茶音突然想哭,可她到底忍住了。她看着这个神族之王,满身鲜血,用手做成支撑,像一把巨伞一样护着她,尽管要灰飞烟灭了,他却还是说着往日一般恶心的情话。可她不想吐了,她觉得有点儿心疼。她白白受了他成百上千年的庇佑宠溺,以他未婚妻子的名义,可她的心里,爱的却始终是另外一个人。
狗血,但情深难却。
茶音不想昊天死,从来不想,从来没有说,如果不爱就一定要让对方死,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因为她,他要死了。
愧疚,内疚,惭愧,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感情呢?
同情,怜悯,后悔,这便是自己能够给予他的所有了?
茶音觉得眼睛酸酸的,像是在眼前蒙上了一层雾。
昊天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他的手也抖了抖,口中闷哼一声,然后抱着茶音,猛地翻了个身,矮下身子低下头继续挡住天上零星的齑粉。
终于,他撑不住了。
终于,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终于,音音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寻找她的自由。
昊天伸出右手,温润的掌心蒙住茶音的眼,他低声道:“音音,别看。忘了吧,不要怕。”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开始扭曲痉挛,然后轰然碎裂,就像摔碎的水晶,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茶音的影子:或哭或笑,或立或坐,像是囊括了她的一生。
再然后,那些碎片又开始裂开,轰的一声变成粉末,在空中散开来,然后清风袭人,连粉末都不曾剩下。
他死了,一代神王就这样死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粉末随风而扬,拂过茶音的脸颊,迷蒙了她的眼,她终于忍不住的哭了:“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