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的死是茶音始料未及的,她从来没有兴过要杀他的心思。也从来不曾想过,要颠覆神族,把自己的族人置身于屠刀之下。
她只不过是想同寒宥在一起,罢了。
可是,她的一腔孤勇仍是敌不过寒宥的欺瞒利用。或许,他是喜欢她的,只不过这样的喜欢在整个仙族的利益面前显得太过单薄。
所以,寒宥杀了陆期上神,杀了水神澜沧。
他用她送给他的剑,弑神诛仙,亲手杀了她所有的亲人。
茶音终于痛哭出声,她抱着哥哥的尸体涕泗横流,然后,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就像昊天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
除了希望她好好活着的遗言。
茶音终于明了,她的爱情啊,太过自私狭隘,太不真实。
没有哪一段感情是可以直接跳跃亲情的,也没有哪一份喜欢该是永远的单向付出。爱情,容不得欺骗与血腥。尤其是至亲之人的血。
于是,她仙气尽除,入了魔障,从血流成河与累累白骨中走来,带着不肯屈服的族人,一起打上了天宫。
寒宥与她隔着滔天仇恨,他看着她红衣如血的模样,终是忍不住的问:“音音,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茶音放肆的大笑着,残忍的戳穿从前那温情柔和的窗户纸,露出鲜血淋漓的事实,然后道:“是你逼我的啊。”
是啊,是他逼她的啊。
逼得她放弃了最为深爱她的人,逼得她背叛了生她养她的族人,逼得她痛恨自己的有眼无珠而挖出双目换上血色琉璃。
他把她逼向了绝望且堕落的深渊,害得她入了魔。
没有哪一个优伶不是在开锣前就自己先入了戏,没有哪一个戏子会因着无情还能一面血半面妆。在引导他人入戏的同时,自己必定是第一个入戏的痴子。
别说逢场作戏,别说未付真心。
寒宥朝茶音伸手,那是他能做的对她的最后救赎:“音音,过来,我护你安宁予你荣华。”
然而,失了亲、痛了心的茶音哪里还稀罕这些她原本就拥有却活生生被她毁灭的东西?他们之间隔着千沟万壑与滔天仇恨,除非有一方身死,否则,冤冤相报,绝不停歇。
可是,茶音仍是败了,在此之前她还失去了白九,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只是一只捡来的狐狸。
她发疯了一样的嚷着要杀了寒宥,却被那把弑神诛仙的剑挡住归途。
寒宥的剑横在她的颈间,轻轻的摩擦着娇嫩的皮肉,他声音有些颤抖,但大体还是稳的:“音音,回头吧,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的。”
“我哪里还能回头?”她上前一步,拼着被长剑划破喉咙的危险,尖刀般的利爪一下子洞穿了寒宥的胸膛,她眼中落下血色的泪来,“自从你向着他们举剑的时候,我就回不了头了。所以寒宥,你去死吧。”她贴在他的耳畔,气息紊乱,“阿爹、哥哥、昊天,还有那些死在你剑下的神,他们都在等着你呢。去死吧,寒宥。”
寒宥强撑着身体,握剑的手有些颤抖。他本可以轻易的割断她的喉咙,然后就能消泯所有的威胁,可是,那剑似有千钧重,压在他的虎口处,几乎要把他压垮。而那一无所有的虚空,像是有一道无形但强大的力量,死死的压制住他的手,他根本无能为力。
罢了,这也是命吧。
当的一声,长剑终于脱手,摔在地上,铿锵有力的声音,震破耳膜般。
茶音满身的血,有她自己的,也有敌人的,更有顺着她的手臂正在缓缓流到她身上的寒宥的血。她如释重负的笑,但面上的魔煞之气却没有丝毫退减,反而越来越浓,她如同一个疯子,仰头大笑,话也是颠三倒四毫无章法的:“哈哈,死吧……赢了……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看到那一袭红衣抖得厉害。
寒宥捂着胸口,急促的喘息,血液浸透他的衣衫。他想,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茶音的那一击,用了十二万分的力道,足以致人死地。
原来她,真的是这么恨他的。
寒宥侧倒在地上,无力的捂着伤口,看着面前红衣的女子,那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哪里是高高在上的神?堕仙成魔也不过如此。
然而,他没有办法去赎罪,去拯救。他明知道自己的行为卑劣龌龊,利用爱情来引诱情窦初开的少女,然后让她背负那么沉重的愧疚与仇恨。可是,他无法选择。
仙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包括他的爱情,甚至他的生命。
所若没有过喜欢那是假的,看着那个明艳得如同一朵鹤顶红的神女在他面前温顺得像是一只小猫,他握着她的发,指尖竟是她的芬芳,他不可能不心动。纵然那真的是剧毒的鹤顶红,那一刻,他也忍不住要去饮鸩止渴。
可是,他所有的喜欢也不及对仙族的效忠。他生来就是仙族少主,他没有理由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压迫被剥削,他们想要站到食物链的顶端。所以,他只能牺牲他微不足道的爱情,牺牲天真烂漫的茶音。
是啊,比起昊天帝,他果然是汗颜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能把江山都交付与她戏耍,用生命为她抵挡所有苦难。真的是自愧不如!
然而,死了,都死了,爱的要死了,被爱的也要死了,无一幸免。
就在寒宥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叫他,是很英朗的声音,不怒自威,叫他名字的时候感觉像是在召唤一个低人一等的跑腿下属。
“寒宥,寒宥……”
寒宥艰难的抬头,四顾茫然,并没有人叫他啊。他苦笑道:“我果然是要死了呢,都出现幻觉了。”
那声音回答:“你没有出现幻觉,是本帝在叫你。”
虽然看不到人,但是寒宥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惊。这天上地下三千世界,敢自称本帝的,也只有昊天帝一人了吧?可是他明明死在了自己的剑下,弑神诛仙,魂飞魄散的啊。
“不用怀疑,就是本帝。”虚空中的气流微微流动,慢慢会聚成一个透明的人形,俨然就是昊天帝的模样。
寒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开口问道:“你居然没有死?”
“不,我死了。”人形回答,“可本帝到底是天下共主,你的剑还不能消灭我的魂魄。况且,”他的声音低了很多,“音音还需要我来保护。”
当日昊天的确死在了寒宥的长剑下,只不过他的特殊足以支撑他的魂魄暂时不灭。然而,他也只能以幽魂的形式呆着。他看着茶音失魂落魄的离开,看着她抱着父兄的兵器痛哭流涕,看着她一心复仇不惜堕了魔道,看着她不顾生死的也要杀了令她爱恨交织的人。
昊天心痛得无以复加,却碍于现在的样子,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昊天是被寒宥的剑杀死的,长剑上沾着他的血,所以,他似乎能够碰到那剑。
在茶音与寒宥生死互搏的时候,昊天死命的提着长剑,不准许它移下去半寸,所以,寒宥才会觉得长剑太重,而举不起来。
再然后,昊天看着茶音疯狂放肆,彻底入魔。
天生神胎,一旦入魔,便会被内中恶魔吞噬,从此世上再无茶音,只有披着茶音皮囊的恶鬼。
昊天怎么可能再这样眼睁睁的瞧着呢?
于是,他借着剑上未干的血液,与寒宥建起了联系。他看到了寒宥的挣扎,此时此刻,也只有寒宥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了。
“寒宥,反正你也活不成了,本帝央你个事吧。”虚像中的昊天看着茶音所在的方向,语气中充满了恳切与柔情,“帮我再护音音一程吧。”
寒宥也顺着昊天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红衣烈烈的女子如同幽冥地狱爬出的恶鬼,赤红着一双眼,不分敌我,见人就杀,满身满脸的血液,像是一层红色的皮囊。他的眼神也有丝动容,他不住的问自己:我何时把音音逼到了这个份上呢?
缘,孽。
今日之事本就是寒宥的错,错在爱情,错在利益,错在生死。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众人皆可见之。
而寒宥的错,只要仙族立稳了脚跟成为天界的主人,史官提笔,粉饰太平,便再没人记得。所有人都只会记得昊天帝的暴虐无道,神族的大限已至,仙族的蓬勃生机。所有人都会歌颂他的英勇果断,而不会诟病他的欺瞒利用。
可是,就算是死了,就算是飘荡的荒魂,他也无法忘记,他将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利用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哄骗了一个善良的姑娘,然后把她推向了死亡与腐朽的深渊。他忘不了,永远也不可能忘掉。
寒宥轻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为了自己的族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也已经达到了最初设想的程度,于族人,于大义,他问心无愧。
于茶音,于爱情,他无可奈何。
但是,若是能够再护茶音一程,将她从魔障的深渊拉回来,便不仅是为天下人除了一个大魔头,也是他最后能为茶音做的――毫无私利、毫无保留的庇护了。
于是,寒宥点点头:“好,我把身体借给你,你去吧,再护音音最后一程。”
本是宿敌的两人,因为同一个女人而得失不同,又因同一个女人而在最后的路上达成了一致。
昊天自然是深爱茶音的,这不消说;而寒宥,若是没有仙族在后面,没有欺瞒和利用,他又何尝不想去爱她呢?
生死的最后时刻,什么都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于是,昊天的魂魄融入到了寒宥的身体里,同一具躯体承载着两个灵魂,合二为一,因为同一个喜欢的人。
此时此刻,寒宥便是昊天,昊天便是寒宥,无甚区别。
寒宥慢慢站了起来,凝固的鲜血在他的胸口开出暗红色的花。他走到茶音面前,又受了疯狂的她的一掌,然后,他却不去管疼得发狂的伤口,而是握住了茶音的手,将她身上的魔气缓缓渡到自己体内。
他说:“茶音,你怪我欺你瞒你利用你,而你呢,失了神的尊严,自甘堕落入了魔道,不求生反求死,是为了什么呢?”
茶音被问得愣住了,赤红的眸子怒气冲冲的盯着他,眨也不眨。
“茶音,你这样做,不就是知道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纯净如斯的爱情,只有利欲熏心的交换。我给你感情,你给我利益,仅此而已。”
话虽然是从寒宥口中说出的,可却是昊天操纵着他说的。是以当寒宥听到这番话也觉得惊世骇俗,这样的言论难道不会更加激怒茶音,从而使她越陷越深吗?他很担心。
然而,昊天还是不停,他借寒宥的嘴巴这样说道:“茶音,你敢不敢用你们神族的骄傲与尊严跟我赌。这世间才没有至真至诚、感天动地的爱情,若是你能找到了分毫,我便认输。我便说,我错了,仙族错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然高了几度,几乎是吼着出来的,“茶音,你敢不敢赌?敢不敢啊?我知道你不敢,神族都是胆小怕事的懦夫!什么骄傲与尊严,呵,连蝼蚁都不如!”
“闭嘴!”茶音暴怒的叫道,一脚把寒宥踹翻,捡起地上被人遗落的匕首,反手握住,对准他的心脏,狠狠的刺下去,然后红着眼大叫道,“你去死吧!”
寒宥几乎感觉不到痛,如果没有昊天支撑,他就已经是个行尸走肉了。所以,这看似捅在他心口的一刀,其实所有痛苦都是由昊天来承受的。
饶是如此,昊天还是坚持说道:“茶音,你不敢!”说这话时,这具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大口大口的血液都从他嘴里涌出来,喉间也是铁锈一样的腥甜。
“好,我,同你赌。”茶音终于这样回答,“我一定赢给你看。”
“好,我等着。”
然后,茶音就看着这具好看的躯体如烟消散,不同于昊天灰飞烟灭时的裂开破碎,寒宥的身体就这样变成了烟雾,没了。
而茶音,她终于手刃仇人。
她还维持着反手握刀的动作,可她身上的血红却慢慢褪去,红裙渐渐变成绯衣,血唇也渐渐变淡,就连眼角眉梢也恢复了正常,除了她亲手换掉的赤瞳。随着颜色的改变,她浑身上下的魔气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样离开了她的躯体,一股脑的不知道追随着什么而去。而那一头白骨般张牙舞爪的乱发也逐渐染成黑色,一如往昔,青丝如瀑墨发及腰。
她握着匕首,喃喃自语:“我赌,我赢给你瞧。”
她以为和自己定下赌约的是寒宥,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以毒攻毒的激将法里面包含着昊天怎样的牺牲?
看得见的付出许是作秀,看不见的牺牲,是你否认不了的爱。就像昊天。
他以神王之尊,融入他以为的卑贱的仙族的身体里,把茶音身上所有的魔煞之气都吸到自己的体内,饱受折磨。况且,在灰飞烟灭的那一刻,他还用了最后的力气,对着这山川大地,天下众生,尤其是茶音本人,施下了混乱记忆的咒语。
从此,茶音会忘记这一切的真相:她的背叛,她的辜负,她的心伤。
尤其是会忘了昊天。
不会觉得愧疚,不会觉得惭愧,不会觉得内疚。
他不愿让她觉得欠了他。
如果可以,但愿你永远都不再记起。你便只需记得你的仇恨,然后让仇恨与赌约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动力。
最好可以,有朝一日把所有的爱恨情仇家国天下都忘掉,然后,一个小院,繁花满陌,烹茶煮酒,从此快意人生。
而昊天自己呢,却要永远的死去,就连魂魄也会裂成碎片,主要的血脉、力量、记忆、情感四块魂片将在人间颠沛流离,然后,在万万年后的某一天,出现在某个人的身上。
他希望是情感,那样的话,他想再见她一面,然后说:“音音,原来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