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飞逝,年轻的在成长,年老的在衰亡。
太皇太后老了,眼睛也慢慢看不清了,终于舍得放开手中的权利了。在这缓慢放权的过程中,刘彻开始有能力一展拳脚,完成他的宏图大业。
然而,新旧交替中总是会引起矛盾的,比如,和窦太主,和陈阿娇。
刘彻看不起自高祖白登山之围后就开始实施的遣公主和亲匈奴的绥靖政策,但另一方面,他却又不得把那些权臣的宗女纳进后宫。
骄傲如陈阿娇,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她放弃那么多,牺牲那么多换来的爱情换来的皇后之位,怎么能够容忍其他的女子来分一杯羹?
于是,她吵闹,她生气,她把刘彻挡在椒房殿外,与他打着一场没有硝烟却又不知何时才有尽头的冷战。
初秋的夜晚,月色凉透,稀疏的树影婆娑的晃动轻响,刘彻站在大门紧闭的椒房殿外,隔着厚重的宫门,只他们两人,他道:“阿娇,开门!”
“你便顾自去那什么张美人、柳美人处便是,何苦来腌臜了我的眼。”她道,“我的椒房殿,容不下你的多情。”
“你那样聪明,该是知道我为什么要接她们入宫的。后宫即前朝,朕不想做卑懦无为的傀儡,你懂的。”
陈阿娇不语,她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却是不赞同他的做法。况且,若说他没有一点爱色之心,她也是不信的。哪有那么多的逢场作戏,戏做得太真,她信自己亲眼所见。
他们的疏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张美人入宫,自太皇太后放权,自他即位,自窦家势大,还是自他们成亲之时?说不清楚。总之,是疏远了。
“阿娇,你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门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两分无奈,“朕是大汉的皇帝,是天下的主人,本就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但朕可以发誓,此生此世,都只爱你一人。”
“彻儿,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以前有一个人,他特别喜欢自家梨树上唱歌的黄莺,日日都要听它的歌声才能睡得着,他以为这只黄莺便是天下最美的鸟了。后来,他从友人那儿得到了更多的鸟儿,什么杜鹃啊夜莺啊,斑鸠啊燕雀啊,甚至还有孔雀。这些鸟,无论是歌声还是形态,都不见得比原先的黄莺差。那个人还是坚持最爱黄莺,可他把黄莺关在狭窄的铁笼里,身边环绕的却是其他鸟类的歌声。”她笑了笑,道“彻儿,你就是那个人,而我,却不是那只黄莺。”
陈阿娇自然不会是黄莺,她该是翱翔九天的骄傲凤凰,没有人能够遏制住她的双翅,就算是用爱情,也不能困住她一生。因为,说不准她什么时候就会因爱生恨。
“阿娇,你为什么永远那么傲呢?稍微低一下头颅又能如何呢?记得幼时是你教我要学会低头,学会曲意逢迎,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我呢?”谈着过去,他便弃了皇帝的尊称,直接以你我相对。
是,那是陈阿娇教给他的,生存之道,却不是要他用来敷衍她的办法。敏感如她,她自然是感受得到刘彻对自己的疏远的,也能清楚的看到这个男人的花心。她撩了撩鬓角的碎发,仰起头,露出一截纤长白嫩的脖颈,平静而严厉的道:“因为你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从太子到皇位,都是我陈家给的。所以,我陈阿娇,永远无需对你卑躬屈膝,不必为此向你低头。”
话一出口,四周寂静。
刘彻闻此,早先的无奈凄清与爱意陡然消失,脸上只有悲愤,他把拳头握得关节发白,不见一点儿血色,却又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何疏远了陈阿娇。
因为外戚啊!因为她有着最强大的母家,握着他的软肋,就连他的皇位也是在她的努力下得来的!仿佛只要窦家在,只要馆陶公主在,只要陈阿娇在,他就一生都要陷在这样的窝囊中,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身为帝王,何曾甘心做一个无权的傀儡?羽翼渐丰的他已经和她站在了对立面。
他恨透了窦太主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念叨:“多亏了我和我家娇娇,要不然这皇帝哦,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呢。”
处处掣肘,金屋藏娇换来的地位,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刘彻心口,若不想丧命于巨石之下,便要蓄力把这巨石掀翻,狠狠的砸碎。
上天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成亲多年,陈阿娇至今无子,这是个很好的、任谁也反驳不得的理由。可他还不打算用,时机未到。再者,他对阿娇,总还是有些感情的,就算已在权利的漩涡中渐渐磨蚀,他终究爱过她,舍不得的。
刘彻转身,把金碧辉煌的椒房殿甩在脑后,一步步的离开,每走一步,那句伤人的话便重一分,他们之间的情谊便淡一分。
陈阿娇站在宫门前,瞧着那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笑了,不知是输是赢。
两人的矛盾再一次激烈爆发,是在几天之后,刘彻从平阳公主府上带回一个叫卫子夫的歌女。
凤凰岂能与鹫鹰为伍?若说前面纳进宫的美人,至少都还是什么朝中大臣王公贵族的女子,虽及不上陈阿娇身份高贵,但也算不上低贱。而卫子夫,公主府上的奴隶,卖笑的歌女,如何敢与翁主之尊的陈阿娇同殿?
看到卫子夫的瞬间,陈阿娇心里莫名的涌上一种感觉:她的一生将终结在这个女人手里。
卑微低贱的烂泥,卖笑鬻色的歌妓,居然敢来抢她的丈夫?好笑,当她是什么人!
陈阿娇坐在椒房殿的高位上,冷冷的看着宫人折辱卫子夫,看着她白莲花一样的跪地求饶,毫无骨气攀龙附凤,真不知刘彻如何会看上这个女人?
越看越来气,再想想近半个月来的冷战,想想刘彻处处打压窦家和陈家,陈阿娇干脆起身下来,走到卫子夫的身边,猛地伸手拽住她鸦羽一般的鬓发,狠狠的拖曳,训道:“下贱!”
这场有着浓重政治意味的争风吃醋,在刘彻匆匆赶来的步伐出中断了。刘彻把柔弱无骨、哭得梨花带雨的卫子夫揽在怀里,道:“皇后,你就这么容不得人吗?”
“呵,我的椒房殿,从来就容不得这样的下贱之人,你是刚知道吗?”
“皇后,”刘彻喝道,“这椒房殿,这未央宫,这方圆千里的土地,都是大汉皇帝的,都是朕的。”
“亏陛下还记得是大汉皇帝的,那必定也还记得,是谁扶你当上这大汉皇帝的!”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略显空荡的大殿。
陈阿娇身子歪倒在一边,双手捂着肿起的脸颊,不可置信的看着刘彻。
而旁边,傻眼了的宫女的呆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来搀她,却被她厉声喝退:“滚,都给本宫滚下去!”
像是特赦一般,宫人们都悄无声息的快步退下,只留下三个尴尬的当事人大眼对小眼。
刘彻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对陈阿娇动手,这说明他对外戚的怒火已经达到了一个无法抑制的地步。他们终于要撕破脸皮了。
“刘彻,你忘记了,忘记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了。”陈阿娇摸了摸嘴角沁出的血丝,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回丹樨之上,站在凤座前,霸气的一挥长袖,“我陈阿娇才是这椒房殿的主人,这个女人,下贱卑劣,永远也别想取代我!”
那时的刘彻完全没想过要让卫子夫取代陈阿娇,只是在强烈的帝王自尊和被拨逆鳞的情况下,终于爆发了。
太皇太后把持朝政,窦太主买官卖官,窦氏霸占朝廷中枢,陈皇后飞扬跋扈……所有的事情,刘彻统统算在了陈阿娇的头上,把积攒多年的愤怒毫无保留的发泄了出来:“你们陈家,仗着拥立有功,买官卖官贪污受贿,强买强卖霸占田宅,一次次的把手伸进朝廷伸进国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陈家做的那些事!”他说的是馆陶公主以及陈阿娇的两个哥哥,桩桩件件都是实情,只不过以前碍着太皇太后不得不都压了下去。指责完陈家,刘彻终于开始说陈阿娇了,“还有你,气量狭窄任性善妒,身为国母,不能为一国之仪,反而放纵母家横行霸道。十多年来无一子嗣,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反而暴敛横征挥霍国库几千万钱财。陈阿娇,你别以为朕宠着你,就能一次次的容忍你胡作非为!这一次,你惹怒朕了!”
子嗣,子嗣?呵呵,当初是为了什么,她才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作母亲的资格?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几千万,几千万又如何,花费了那么多金钱,她还是找不到得子的方法。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竟拿出这个痛处,来义正言辞指责她的不是。
细细算来,这是谁造成的?
提到孩子一事,陈阿娇红了双眼,又听到刘彻道:“皇后,子夫已经怀了龙嗣,你就算再容她不得,也不许伤她半分!”
很好,很好,为了你,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有孩子,而你,却背着我与一个卑贱的歌女苟合,用她来侮辱我!陈阿娇怒极反笑,红唇如同燃烧的烈焰,赤色的丹蔻像是爬上她指尖的火苗,她笑道:“很好,你们很好!刘彻,你很好!”
这个世上敢对他直呼其名的,怕也只有陈阿娇一个人了。
她像是一头失孤的豹子,冷冷的看着两个人,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后殿去。
华美的长信宫灯吐着幽幽的火焰,随着陈阿娇的脚步一跳一跳,映照出四周的金黄。
哭?为什么要哭?长歌当哭泣泪成血这种事,从来就不该是高贵骄傲的陈阿娇该做的。
就算要黯然神伤,就算要潸然泪下,她的血她的泪,也不该流淌在青天白日里,任无情无义之人嘲笑讥讽。或许只有浅凉的晚风,只有幽暗的灯烛,方可以看到花颜带秋露的凄凉。
夜阑卧听风吹雨,疑似惊鸿入梦来。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檀香幽幽,丝锦柔柔,香尘细细,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牡丹的枝叶上,滴滴答答,压垮了脊梁,终是听得心疼。
陈阿娇坐在床榻上,床边是依旧亮着的长信宫灯,照出一小方天地,若明若暗,火光随着气流的流动而晃悠着。她侧着头,用纤长的五指拨弄一头如云的青丝,乌发从指尖逃窜,像是握不紧的幸福。
自小相识,刘彻是怎样的人,陈阿娇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爱他,又或许,她爱的只不过是那个许诺金屋藏娇的孩子,是那个与她身份地位相称的位置。
以自己为诱饵,迫使刘荣犯错,然后顺理成章把刘彻推上太子之位;再然后,几乎是用性命在赌,终于得来了遗诏,保刘彻登上了九五至尊。
她牺牲了什么,她放弃了什么,除了自己,没有谁真正清楚。
不仅仅是凤凰于飞的自在,不仅是一生一世的牵绊,还有有着自己一半血脉的孩子,还有……那个爱她爱到可以愚蠢得甘心赴死的男人。
说过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便是匍匐,也得走下去。
况且,陈阿娇啊,早已选择了刘彻。
随着年纪增长,陈阿娇已不再习惯与刘彻说着那些苍白无力的情话,不是不愿,而是她不愿听那一句被刘彻说给过无数女子听过的话。她要的,该是独一无二的。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软糯的男孩儿捧着一卷牡丹对她说“花开四时,永不凋零”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呢?
嘀嗒一声,泪珠终究是落了下来。陈阿娇手忙脚乱的擦着,扬着素颜的脸,朝着那盏宫灯:“呵,这烟也熏眼睛啊。”
她定定的看着宫灯,右手不由自主的抚了上去,轻轻的放在侍女的衣袖处,突然,像是触电般的,她猛然收回手指,站了起来,脸色发白,叫着:“来人,来人!”
几个宫女鱼贯而入,齐齐问:“娘娘有何吩咐?”
陈阿娇白面红眼,指着那盏燃烧的宫灯,像是见了鬼一样,失态的叫喊着:“扔掉,把这东西扔掉!”
宫女为难的道:“娘娘,这可是陛下……”
“扔掉!”陈阿娇截住宫女的话,眼睛通红,“本宫命你,把这鬼东西扔掉!不,砸了,砸了它!”
砸掉是不可能的,宫女们只好把这盏不同寻常的宫灯搬出去,想着等皇后气消了再搬回来,这样既不会开罪陛下,也不会惹怒皇后。
陈阿娇跌坐在床榻上,急促的喘息着,胸脯随着呼吸的节奏出现大大的起伏。她摒退所有人,孤独的坐在黑暗里,粗重的呼吸声像是一头潜伏的小兽,把她一步步逼到绝境,慢慢的,她开始克制不住的浑身发抖,先是头,然后是四肢,最后是整个身体。
她缩在一团,抱着自己,终于哭了,伴着窗外呜咽的风声。
她脑海中不断的浮现出一幕幕早已葬在心底的往事:
素衣墨发、白绢遮眼的神秘女子摸着她的颚骨说:“小翁主,你的骨头,跟黄金一样。”
那卷古书里写着黄金双面镜可惑心智,可塑性格,以及,她第一次拿着那面镜子时掌心的滚烫。
还有,刘荣,他在滚烫的镜面下,一步步朝她逼近……
刘荣,刘荣,不,不要想……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
刘荣!
陈阿娇抱着头,痛哭出来,瑟瑟发抖:“刘荣,我没有,我没有害死你,与我无关。”
空荡荡的椒房殿,陈阿娇突兀的话语在这空间里一层层传递开去,在她心里,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回声,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圈的散开,最后归拢了来。
骇人的黑暗里,她似乎看到刘荣从虚空中走来,嘴角是未干的黑血,他朝她笑,空洞而绝望:“阿娇,是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