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见临江
白苏十七2018-08-05 16:225,203

  年少时的信誓旦旦,终于在权利的腐蚀下,慢慢崩坏,只余一幢堂皇依旧的金屋。

  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事,可以让一个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窈窕少女变作含蓄内敛的少妇,可以让一个垂髫的黄发孩童长成长身玉立的少年。更遑论是身在帝王之家的刘陈两人。

  当年少时的爱情变作了持之以恒的习惯,慢慢转化为略带亲情的婚姻,尤其是,当矛盾开始爆发出来,那所谓的爱情更是摇摇欲坠了。

  刘彻登基,阿娇为后,帝母王氏为太后,窦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馆陶公主号窦太主。朝中大臣,半数出自窦氏一族,上至丞相将军,下到郡丞太守,无一不是窦太皇太后的人。而大汉天子刘彻,哪怕想要提拔一个小小的郎中令都办不到。

  太皇太后崇尚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于政治上沿袭着高祖留下来的与民休养生息的策略。而刘彻,他更中意儒家的大一统思想,他痛恨以宗室公主和亲匈奴的策略,想要举国之力痛击匈奴。但是,他的主张遭到了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的反对,被严厉斥责。

  然而,即使如此,刘彻还得是一副受教的模样,强压住怒火恭恭敬敬说谢皇祖母教诲。哪怕回到后宫,他都不敢放肆,只因身边都是窦氏的耳目,他连一句抱怨都得慎之又慎。

  夜阑人静之时,刘彻握着手中的朱笔,借着宫灯的亮光,在竹简上写写画画,内心却在愤慨:这天下还有别朕更憋屈更窝囊的皇帝吗?外戚,外戚,外戚,吕后的事件还清清楚楚的摆在眼前,亲历此事、一向标榜淡泊名利、心怀天下的皇祖母,不也一样在做着当年吕后做过的事么?可恶,难道,朕就要成为第二个汉惠帝吗?

  不,绝不,绝不要束手就擒。

  刘彻从来不知道,天子的路途是这样难走,他有些体会当年父皇病重被软禁之时的无可奈何了。然而,热血澎湃的青年,不甘心成为一个傀儡,一个附庸,他终将成为最负盛名的千古一帝。

  好在他还有些许安慰,他的姐姐平阳公主,还有他的发妻陈阿娇,这些都是他坚实而智慧的后盾。

  虽说刘彻特意为陈阿娇建了一栋金屋,可作为大汉皇后,陈阿娇依照祖例是住在椒房殿的――以花椒涂抹墙壁的朱色宫殿,雕梁画栋,香木沉沉。

  陈阿娇性子刚强善妒,又因为窦氏的原因,至今为止,刘彻的后宫便只有正宫皇后一人,颇有点“得一心人相偕以终”的意味,再次为金屋藏娇的美好童话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椒房殿里,烛影摇曳,在浓郁的酒香中,有些昏昏欲睡。

  帝后二人颇有兴致摆了个小宴,一边吟诗作对一边举杯邀月。微醺之时,刘彻无意间提起当年继位的事:“阿娇,当年真的是多亏了你了,若不是你,恐怕今日登上皇位的就不是我了。”

  刘彻虽不知前因后果万分详细,但大概内情还是知道的。然而,不知为何,或是不愿将伤口明摆出来任人怜悯舔舐吧,陈阿娇跳过了流产失子的过程,只说自己溜入未央宫在先帝手中拿到了继位诏书,其余之事一概不讲。故此,刘彻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陈阿娇浅浅的笑,明艳的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哀伤,她回答:“彻儿是我的夫君,你既许我金屋藏娇一世为后,我哪里能够辜负?”

  “是啊阿娇,还好娶你的人是我,而不是刘荣,”他有意无意的提到这个名字,心里的肉刺也随之开始躁动,刺得他一阵心悸,他又灌下一杯酒,才道,“一世之幸。”

  陈阿娇喃喃两句,虽是看着对方的,但瞳孔渐渐放大,慢慢失去了焦距,她猛然想起了当年,刘荣的下场。

  刘荣的逆反虽是在窦太后的支持下进行的,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没几年就被人捅了出来。窦太后虽然把持着朝政,但终究堵不住臣民的悠悠众口,只得把临江王刘荣推出去作了替罪羔羊。

  刘荣被枷锁缚住,从封地一直押送到长安,其间千二百里,穿城镇过闹市,以王爷之尊被人唾骂耻笑,受尽奚落与屈辱。他被关在长安的大狱里,只等着皇族审讯的最终结果。

  陈阿娇没有刻意想过要去看他,可是却不知不觉的到了天牢的外头。她轻叹一口气,吩咐侍女:“罢了,瞧在过去的情分上,本宫便去看临江王最后一面吧。”

  她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甬道,只觉得绣花鞋踩在潮湿的茅草是说不出的不快,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她几乎是走过了整个监狱,终于看到了被囚在最里间的、天字一号房的重犯刘荣。

  谋逆大罪,即使是皇族也是罪无可恕的,况且窦太后为了摆脱舆论的压力,几乎把所有的罪名都强加在了他身上,他这样的重罪之身,连困在监狱里,也是戴着枷锁的。

  看到陈阿娇前来,原本坐在床沿打盹的刘荣慢慢起身,他的手脚上都拷着乌黑的铁链,脖子间还挂着一块二尺三寸的枷板,走动起来叮咚叮咚的响。

  “我在等你。”刘荣说,“好怕你不来,所以一直睡觉,至少在我的梦里,你是来了的。”

  带着浓浓的悲伤,就连一向孤傲的陈阿娇也不禁为他的话听得一怔,半晌才开口:“毕竟,我们一同长大,本宫,不是一个忘本之人。”

  “本宫?”他轻笑道,想了想又说,“是啊,你是他的皇后,是大汉的国母。”他皱着眉头,半眯着眼睛,痴痴的问,“阿娇,你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吗?”

  他说的是在夺嫡之时,为了陈阿娇,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只是向她要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如果:要是能够重来一次,也请给他一个机会,一个靠近和相爱的机会。

  陈阿娇点点头,发间的步摇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左右摇摆,在晨曦斑驳的光影下映出金光闪闪的痕迹来。

  刘荣定定的看着她的脸,保持着直立的姿态,一动也不动,陈阿娇被他看得恼了,皱了皱眉就想离开,却听他道:“最后一次了,阿娇,别走,让我多看你两眼。我怕过奈何桥的时候拗不过孟婆被灌了忘川水,忘记了你的模样。所以,请留下来,让我多看看你,让我能够把你的影子刻在心里,铭在魂魄里,怎样都忘不掉,这样的话,下辈子我就能再找到你,让你喜欢我了。”

  陈阿娇一直知道刘荣的情深,却不知他是这样婆婆妈妈且极度肉麻的,她向来擅长把他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但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尤其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亲人,她终究还是软了心肠,动了动唇,道:“呵,你的一辈子不是本宫的一辈子,你说这样的话,是在报复本宫,要我早赴黄泉吗?”

  “不,我哪里希望你早死呢,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他笑道,“我的意思是,我已等了一生,便在奈何桥上多等你百十年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对着陈阿娇,刘荣的话语从来就没有过恶意。

  陡然想起他小时不顾太子之尊,跳下花圃亲自为她摘来一捧牡丹,浑身的每一根毛发都在述说着欢喜和讨好;还有在双面镜的作用下,他对她做了不义之行,看着她跳下湖去,他心里明明知道若是救人就会牵出不可扭转的后果,他仍是奋不顾身的跳了下来;还有在夺皇位的关键时刻,他明明知道她怀里揣着可以让他一切希望变成泡影的诏书,但为了她的身体,为了她,他放弃了,只要走了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根本就不可能被遵守的承诺,然后承担了今日所有的罪责和痛苦。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这么愚蠢,果然,从来就不是帝王之才。

  想起过往种种,又想起那面黄金镜子,陈阿娇的心头猛地涌上了复杂且不知名的感情:愧疚?懊悔?自鸣得意?志得意满?还是,空留遗憾?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小到大,追求陈阿娇的人不可胜数,因为她显赫的家世,明艳的容颜,过人的智谋,她骄傲而任性的拒绝了多少人,早已数不清了。似乎所有人都以追求陈翁主为荣,她也乐得作这天之骄女,也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把那些看不上眼的踩在脚下。旁人若是受了挫也就不再执着,况且她后来又被许给了太子,更是没人敢争,一时之间倒也门前罗雀的错觉。

  而刘荣,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从幼时开始,他就偏执的讨好着陈阿娇,哪怕后来她名花有主,他也不曾放弃过。虽然本来懦弱的性子叫他不敢与父皇母妃抗争,但他暗地里总是看着阿娇想着阿娇的。甚至一次次的对已嫁作人妇的陈阿娇表白心迹,也不知道该说他执着呢,还是说他缺心眼。

  然而,明明是这样纯洁而深情的爱,陈阿娇偏偏不屑一顾,或许她不喜欢这种太过主动的殷勤,太过容易就能得到的终究会失去几分滋味。她藐视刘荣对她的好,反而一板一眼的喜欢那个愿她花开四时用不凋零的少年。都是青梅竹马,一个爱,一个不爱,到底有些不公平。

  然而,陈阿娇这样刚强的女子,爱了就是爱了,才不会半途而废的认输,更不会回头。况且,她与刘彻的感情还是足够好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刘荣的话,陈阿娇莫名的有些心酸,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可她终究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弱势,所以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一同长大,你帮过我,我也还你一次吧。”

  刘荣笑看着她肯定的道:“你爱刘彻,不会背弃他,所以,你绝不会放我走。”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也并不想背负着谋逆的名声独自一人苟延残喘流浪天涯。”

  “你的妻儿老小,本宫会保住他们的命,”她瞅了他一眼,快速的挪开眼睛,像是被黄蜂刺了一下一样,她说,“而你,我会保住你最后的尊严。”

  说罢,她已然自行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小丝的风钻入眼眶,如同被蜂针扎了眼一般,眼睛开始发酸,没走两步终于掉下眼泪来。她无声的擦干酸涩的泪,只当是为即将奔赴黄泉的老友洒一杯别样的祭奠清酒了。

  第二天,天牢里传出消息,说临江王服毒死了。刘彻问起他哪里来的毒药可服,仵作支支吾吾的道:“可能他早就预料到了罪行,临行之前就事先把毒药藏在了牙齿里,等到合适的时机就畏罪自杀了。”

  这个说法虽然牵强,但也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然而陈阿娇心里清楚,她亲手把毒药交给了心腹带进了牢里,据说,刘荣笑着喝完那一小瓶带有剧毒的黄酒,黑血从嘴角溢出,弥留之时还喊着两个含糊不清的字。

  当年的血迹未干,刘荣临死前喊了什么,除了他自己,已然无从知晓了。但死者已矣,没有必要为了他而坏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更何况,于陈阿娇而言,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能够改变她生命轨迹的人。现在的想起,不过是带了些哀悼意义的触景生情。

  “阿娇,阿娇……皇后……”

  隐约之间听得有人在喊她,她蓦地回过神来,却见微醺的刘彻一双大手正在她眼前晃悠。她敛了敛心神,不动声色的道:“彻儿,你醉了,去歇着吧。”

  刘彻看着她,又看看正在燃烧跳动的烛火,接着道:“是呢,朕醉了。”他扶着宫人的手慢慢离开,末了回过头来,笑着对陈阿娇道,“皇后,给那灯奴取个名字吧。”

  他说的是成亲之时他亲自做的人形灯奴,原先那一盏不小心磕着了,侍女的手臂处有条细细的裂痕,后来他便又重制了一盏,旧的放在他的书房里,新的却搬来了椒房殿。

  陈阿娇微微诧异,不知他此举有何用意,却还是细细的想,然后道:“长,长久的长。”

  刘彻点头:“再添一个字吧,信,就像我们,长长久久互相信任,对不对?”

  那眸光顾盼生辉,登时之间竟比女子的一双蛾眉杏眼更加动人,大抵是醉酒的缘故,陈阿娇从刘彻朦胧的眼中,看出了一丝难得的软弱与无奈,像极了当年小小的他不得太后宠爱时的委屈。

  如她所言,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忘本的人。太过念旧,于一个心高气傲之人而言总是不好的,因为容易在陈情旧事里迷失。戴着孤高的面具,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近人情的帽子,也一不小心就会因着过往的记忆和常存的骄傲,煽风点火起一场又一场的矛盾。

  陈阿娇挑着漂亮的眼,看着那明黄的龙袍远去,余光落在滋滋燃烧的宫灯上。长,信,从此,这个青铜鎏金的人形灯奴,便有了一个流芳千古的名字:长信宫灯。

  故事讲到这里,白九又嚷嚷了起来:“唉,你是欺负我读书少所以故意蒙我吧?我好歹看过两本闲书的,上面说,因为这灯是放在窦太后的长信宫而得名的。”

  “虽然说白九你有兴趣去看那些文字我是很欣慰的,可你这番话到底有质疑我记性的潜在,我又是极其痛心的。”司姑娘瞧着白九一副长不大的小孩儿心性,干脆说了一堆拗口的话来寻开心。她吹了吹还有些烫的茶水,淡淡道,“史官之言,大都是有了上位者的熏染,大抵是失真的。说起这个,当年你带着破碎的阴阳双鱼玉来让我救人,对那个故事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了,然而你再瞧瞧今日的史书,无一不是说苏后是妖姬罪人,更有甚者,说她是九尾妖狐。”

  “什么妖狐?我明明是灵狐好不好?”白九一副义愤填膺状,“再说了,殷商的灭亡不是天定嘛,哪里怪得了苏千落?真的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就因为她养着我这只好看的白狐狸,就说她是狐妖,这么丰富的想象力,不去写志怪小说真的是屈才了啊。”

  白九向来对苏千落抱有莫名的好感,从他拼了一身修为也要为他们逆天改命来看,就知道他容不得旁人污蔑那个曾经的主子。

  司姑娘伸出手去,摸了摸这只炸毛的傲娇狐狸,却听他道:“唉,别摸我啊,男女授受不亲的。”

  “在我心里,你就只是一只小狐狸啊,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好看些的公狐狸,”无视白九的炸毛,司姑娘轻笑,“好了白九,还想不想听下去了?”

  直囔囔无聊的白九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便乖乖的点头,做了一个封口的姿势。

  司姑娘道:“接下来的故事,又要回到那枚黄金双面镜上去。就像我当年告诉她的一样,她的美人骨,是用黄金做的。”

继续阅读:第六章 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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