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的呵斥声中已经带了杀气,怕是知道了实情就绝对不会让陈阿娇活着走出未央宫的大门。而陈阿娇,她手握传位诏书,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没有了办法。
刘荣一步步走近,陈阿娇只有把头低下,以期待看不见自己的真容来稍微拖延时间,而那笃笃的脚步声却是扰得人心慌。
刘彻的皇位甚至性命,全在那张薄薄的丝帛里面,还有当年金屋藏娇的誓言,以及陈阿娇后半生的幸福。
突然,刘荣停了下来,道:“小安子怎么是你?本王叫你你都不答应啊。”他扭头对身边的内侍们道,“没事了,这是本王的侍从,估计是本王吩咐的事没办好,所以见着本王就跑。虚惊一场,你们都下去吧。”
内侍面面相觑,却还是听话的退了下去,只留那个埋着头、作太监打扮的陈阿娇,还有负手而立临江王刘荣。
估摸着内侍走远,刘荣走近两步,道:“阿娇,是你吧?”
陈阿娇惊愕的抬头,刚巧迎上对方淡笑的脸,他说:“我就觉着这个小太监的走路的姿态很熟悉,阿娇,果然是你。”
看到刘荣的反应,陈阿娇长舒了一口气,既然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却没有暴露她,而是借故遣走了侍从,这样的举动不言而喻就是想要保护她。这一点,或许是此时此刻、孤军奋战的陈阿娇唯一能利用的了。
陈阿娇很像站起来以一种平等的高度与之对话,但刚刚摔的那一跤似乎伤到了哪里,她浑身痛得使不出力气来,只好用软趴趴的姿态倚在地上,道:“是我,可是临江王,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阿娇,先别管这些,地上凉,我扶你起来,别伤了身子。”说着刘荣就矮身去搀陈阿娇,但陈阿娇只轻哼了两声,却没能起身。
刘荣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便解释道:“好吧阿娇,我知道自己瞒不住你,我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什么东西?皇位,江山,还是什么呢?”陈阿娇冷笑着问道。
“还有你啊,阿娇,”刘荣笑对着她,“你不是想要作皇后么?阿娇,作我的后好不好?”
这句话再次坐实了刘荣想要对刘彻取而代之的野心,而陈阿娇也不由得呼吸一滞。当年她可以成功的把刘荣拉下马,除了自己的计谋之外,还靠了那枚黄金双面镜的惑心之能,而如今,她孤身一人,面对着野心膨胀的人。
若是一般女子恐怕是软了腿脚,但她是陈阿娇啊,哪里会就这样被唬住。她仰起头,朗声笑道:“刘荣,你想要造反吗?我陈阿娇,是大汉的翁主,是太子刘彻的妻子,是他未来的皇后,也只能永远是他的皇后。其他狼子野心的阴谋家,在我眼里,不过是粉墨登场的跳梁小丑。”
“阿娇,为什么呢,你为什么总是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我同你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从来不正眼看我呢?阿娇,我的真心,哪里比刘彻少吗?”
“呵,好笑,一起长大就一定要爱上吗?谁规定的必须日久生情,谁说的有一见倾心?这些俗人的看法,哪里配得上我陈阿娇?”她道,“刘荣,你的真心,你的真心我从来没有稀罕过,你若是有自知之明,便该在当年之事后举刀自刎,而不是盘算着大逆不道谋夺天下。”
刘荣的眼眸里流露出无比复杂的神色,有恨,有怨,有求而不得,有无可奈何,他扶着陈阿娇的肩膀,沉下语气说道:“可是阿娇,我对你,果真是日久生情。”
许是刘荣的语气太过哀凄,陈阿娇竟不知该不该再利言以对。在那短暂的沉默中,不知为何,陈阿娇的身子开始抖了起来,像是冷得瑟瑟发抖的那种,从脚尖开始战栗,痛感从腹中延伸开去,蔓延到四周。她都来不及回答刘荣的话,就被痛得眼前发黑,额上瞬间布满了一层厚厚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像是冬日的雪,把刘荣都吓了一跳。
“阿娇,阿娇你怎么了?”说着刘荣就伸手去抱她,被移动的陈阿娇紧闭着双眼,闷哼一声,手指无力的扬起,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刘荣,在抱起陈阿娇的那一刹,他猛然发现,地上竟有一滩殷红的血液,还带着温热,像是泼洒的朱砂,只因为陈阿娇恰巧穿了一条绯色的裙子,所以才看不明显。而现在,人被抱在怀里,那地上的血液便清清楚楚的展露出来,深刻的揭示着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是想得到的,刘荣看怀里人痛苦得脸色都变了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疼,就要抱着她去找太医。
而陈阿娇,她终究是隐忍且极有心计的,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扯了扯刘荣的衣袖,然后挣扎着跳了下来,牙齿打颤:“刘荣,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这个叛国造反的乱臣贼子。”
“先不要说这个了,”刘荣俯下身子,双手轻微用力,再一次抱住了陈阿娇,他说,“阿娇,你忍着,我马上带你去找御医。”
“呵,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件件都是针对我的夫君,你既是要与他为敌,我又如何能接受你的好意?放我下来,我哪怕痛死于此喋血而亡,也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别再任性了,”刘荣语气严厉,“阿娇,这样下去你不仅会害了你自己的亲生孩子,还会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那又怎么样?我若跟你走了,他日这孩子一出生便注定没有父亲。既然如此,我宁可不要这个会害死他父亲的孽子。”
刘荣的目光闪了闪,淡淡道:“阿娇,你从来就是这么狠心,对自己狠,对我也狠,甚至于对自己的骨肉至亲,也是下得去手的。”
痛楚一波波袭来,红裙已被濡湿,但陈阿娇却不能选择去看太医,她知道,若是从了刘荣,那么等到了太医署,她就会失去自由,费尽心思才拿到的诏书就会落入他们手上,这样一来,刘彻即位无望,也许还会在赶回长安的路上就被劫杀。所以,哪怕再痛,她都必须忍着。她以几近自残自虐的方式,刺激着刘荣的心。她从小就知道刘荣对她的心意,所以,毫无胜算的她现在在赌,一个豪赌,赌刘荣会心软,赌他会放弃。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尤其是在没有胜算的当口忍受着非人的疼痛。陈阿娇只觉得腹中像是有千万把利刃在割肉刮骨,有千万只鬼手正拽着腹中血肉往下扯,绵延不觉的绞痛几乎痛得她意识不清要昏倒过去,她一次又一次的用尖利的指甲狠狠的掐着自己腿间的嫩肉,用这样的刺激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然而,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一边是等待,痛得撕心裂肺;一边是抉择,忍得肝胆俱裂。这一场用命做筹码的豪赌,双方都不好过。
看着怀里的人一次次昏迷又一次次挣扎着醒来,哪怕痛得脸色苍白铁青,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住自己的衣袖,阻止他的脚步。刘荣真是哭笑不得,他好羡慕,羡慕刘彻居然有这样好的运气,可以得到阿娇的青睐,可以让阿娇为了他甘受非人的痛苦。同时,他又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固执一点,哪怕跪在母妃的面前也该求她答应与馆陶公主的联姻,或是在当年的落水事件中,忍着父皇的打骂,也要求他把阿娇许给自己。
血腥味扑鼻而来,淅淅沥沥的血液几乎在他们站立的地方汇成一个小血泊,而怀里的人,脸色越来越白,冷汗汗湿了鬓发,湿答答的粘在一起,像是刚从湖里捞起来的水人儿。她已经痛得痉挛了,指甲紧紧的抠着衣裙,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要炸开一样。
终于,死一般的寂静中刘荣终于还是开口了:“阿娇,有朝一日,你会不会后悔今日的固执?”
刘荣的心理防线慢慢崩塌,他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受这样的罪呢?他想要这皇位,一半是母妃的期待,另一半也不过是因为他深爱的女人想要登上这大汉皇后的宝座。可是,看着陈阿娇如此决绝的面孔,他突然有些怕,怕如果自己真的成功了,她会恨自己一辈子,更或许,她会随着败者为寇的刘彻而去。
得不偿失。
“――绝不后悔。”紧咬着牙关,陈阿娇才能勉强把这四个字说完。
“好,好,”刘荣淡淡的道,“阿娇,我不争了,我听你的,我放弃。”
也许刘荣算不上是个正人君子,可陈阿娇心里清楚,自记事起,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违背过。所以,他是真的决定,放弃了。
陈阿娇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笑容来:“好,谢谢。”
“可是阿娇,可不可以答应我,若是能再来一次,也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靠近你,好不好?”
陈阿娇一向都想的开,在她看来,人生在世,不过是在于今朝,什么来生转世的,过了忘川河喝了孟婆汤,一切都是如烟消散,所以,她可以轻而易举的许给他一个虚无缥缈的下一次:“好。”
说到底,这一声好,不过是敷衍,是愧疚,是嘲讽,罢了。然而那时的刘荣全身心的都扑在了陈阿娇的身体上,根本没有去考虑那么多,他连唾手可得的皇位都放弃了,也听见了心上人的承诺,就算别人觉得这是假的,可是只要他以为这是真的,不就好了吗?
刘荣托着怀里的人,不重,染着一手的血,若不是情况特殊的话,便是抱着她走完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可他的一辈子到底太短,他的一生到底不是她的一世,就算放弃了所有,他能陪她的时间,也不过寥寥可数。她对他,从来就是残酷的,不友好的。可他喜欢的,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不够善良不够温柔的姑娘,明明知道她是在赌,他却总是狠不下心来抛开她。
刘荣知道,在爱上这个最骄傲的翁主的时候,他就输了,一败涂地。
刘荣抱着陈阿娇,苦笑两声,终于还是走出了重重叠叠的宫墙,回了馆陶公主府,然后看着大夫进进出出。他瞧着自己一手的血,阴翳的脸上表露出浓浓的担忧:若是自己一意孤行,或是晚了一步,阿娇会怎么样?
等待半晌,终于看见大夫面带倦色的道:“人救回来了,可是孩子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荣居然有两分窃喜,他要保的人本就是阿娇,才不是刘彻的孩子。
可是下一刻,那个年迈的医者捋着白须这样感叹:“可惜啊,伤了身子,良娣此后,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偷上心头的窃喜一瞬间崩塌,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摆摆手让大夫赶紧下去,他怕,怕自己会听到阿娇的痛苦的哭号,也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出手打骂这个无辜的医生。
可是等了好久,帘幕后都没有传来想象之中的痛哭,只听到陈阿娇清冷的声音:“很好,就用我的残缺来赔给你,赔你失去的。算是报应,最后,我们谁也没有得到。”
刘荣咧了咧嘴角,却笑不出来了,是的,是他的愚蠢和不甘害得陈阿娇失去了作母亲的资格,她的伤害,他也感受得到,在心里,十倍百倍的品尝着。声音在喉咙里滚了一下,他听到自己说:“嗯。”
由于刘荣的退出,太后的希望落空,还没来得及下一步的部署,太子刘彻就已经从山东赶了回来,那时,景帝刚薨,他就着陈阿娇从未央宫中带出的诏书――遗诏,顺利的登上了明堂。大殿之内,丹樨之上,一身赤色金边玄裳,刘彻戴着十二道冠冕,终于站在了帝国的顶端。
而陈阿娇,她的后,金簪步摇,高贵华丽,与他并列在台阶之上,手捧凤印,受万民拥戴。
匆匆赶回的刘彻完全不知宫廷里到底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光怪陆离的事情,不过去了一趟泰山,收了一封夸大其词的书信,然后,他就稀里糊涂的没了父皇,也稀里糊涂的登上九五至尊的高位。
就像陈阿娇永远不知道刘荣到底为她牺牲了多少一样,刘彻也不知道,他身边高贵典雅却又骄傲任性的皇后,到底为他付出了些什么。
但至少金屋藏娇,刘彻终于有能力为她铸一幢金屋,把这牡丹花一般的女人,藏在着富丽堂皇的宫殿中。
就像延续一个好梦一样,把所谓的经典爱情,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