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凤凰
白苏十七2018-07-28 02:254,683

  然而,朱砂痣,从来都只是点在心间,而不是种在皮肉。

  苻坚意识到这一点已是在半年之后,于他们而言,都太晚了。

  为了给慕容冲一个安稳的环境,清河公主耐着性子,装作凤儿的模样哄苻坚的开心。他们的生死荣辱全在苻坚的一念之间,她一个弱女子,只有自欺欺人的假扮他心中念着的那个女子,以之来换取生存的权利。

  芙蓉帐暖,温香暖玉,倾国倾城的清河公主就像是一块玉石,独一无二的美,美得人心肝大动。

  苻坚携着清河公主的手,领她去园里赏玩,听那竹海涛涛,绿叶儿飒飒的响,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窃窃细语。

  他附在她耳边,皆是柔情而蜜意的话:“凤儿,苻坚此生定不负你。”

  清河公主矜持的笑笑,一边羡慕这个叫凤儿的莫须有的女人,一边又感叹人性的复杂多变,所有人都说苻坚是个残暴的君王,却没有人知道他亦是一个痴情的男子,对着一个影子日复一日的说着喜欢。她甚至怀疑,若是世上真的有这个叫凤儿的女人,苻坚会不会为了她放弃江山天下,牺牲身家性命?

  然而,这些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清河公主心里清楚,她不是凤儿,从来就不是。

  她又会暗自思索,那个凤儿,究竟是谁?

  她动作轻柔的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突然觉得有些头疼,因为她猛然想到一个人,有着与凤儿相似的名字。便是凤皇,便是慕容冲,便是她的亲弟弟。

  然而,凤儿该是个女子,凤皇却是个男儿郎,这分明是不可能的。思及此,清河公主又稍微放下心来,同时暗自嘲笑自己的杞人忧天。

  见她按着太阳穴,苻坚体贴的把她揽入怀中,靠得很近很近,在她耳边呢喃细语,说着宽慰的甜言蜜语。

  风月无边,满园的翠竹柔柔的晃动起纤细的腰肢,让那乳白色的月光只得从竹叶的缝隙中投下来,在那两个万分登对的男女身后设置出梦幻而浪漫的背影。

  而慕容冲,他瘦削的身子藏在不远处的青竹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指扣在泥土里,白玉一样的指甲里全是腥臭的泥土。他恨,没由来的恨那个男人,恨他抢了他的阿姐,恨他玷污了他的白月光!

  本就是小孩儿心性,杀意一波波的泛滥起来,可好歹他还有一丝理智,他清楚的知道,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是绝对不可能杀得了苻坚的。但热血的慕容冲又实在不甘心阿姐继续在苻坚面前强颜欢笑虚与委蛇,他宁愿……宁愿把所有的苦痛强加到自己身上!

  荒唐的想法,但却是万分契合慕容冲想要保护阿姐的念头,同时又有些冲破禁制牢笼的快感,就像是……一种另类的复仇一样,变态而龌龊,但想想又会让人心跳加速热血澎湃。

  人如其名,慕容冲的一生,不乏冲动,更不乏对规矩的冲破。如果说有的人的命是用来顺应天时的,那他的命,就是用来破的。

  再说了,当一切疯狂的行为都被冠上了保护阿姐的名头之后,所有的僭越和不伦,在慕容冲看来,都无关紧要。

  阿姐,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伤不得,毁不得,就是一丝一毫的玷污,也是难以忍受的。相反,他自己却是从不介意低到泥淖里,满身烂泥的仰望那天上的星辰。

  所以,就像鬼迷心窍一样,慕容冲居然主动站到了苻坚的面前。

  旖旎的夜色,缠绵的烛火,暧昧的熏香。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就那样站在了苻坚面前,用他占尽了天下七分美色的脸,用慕容家高贵的男儿身,立在亡国仇人面前,淡然一笑,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也黯然失色。

  慕容冲以食指挑起一缕长发,慵懒的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天下最美的人,比起阿姐,还要美上两分。”

  这话若是在旁人说来便是臭不要脸的自夸了,可在慕容冲说来,却是实事求是的陈述。纵然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可他的美,早已不是凡人所能企及的了。

  然而,苻坚未曾抬眼看他,只是将手中的笔轻点在书卷上做着注。他也只淡淡的说:“又如何呢,在我心里,凤儿才是世上最美的人。”从前的凤儿不过中人之姿,他都能不惜以命换命情深不移,而这好不容易重来的爱情,上天不只给了他一个活生生的凤儿,还给了他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凤儿。若他还不知足,怕也只是一般的贪财好色之徒了。

  若慕容冲要换的人不是他的阿姐,那么无论听到谁这么说,他都是会感动的。可偏偏,两个执拗的人碰在了一起,为了同一个女人。

  慕容冲也不恼,翻转着手看手心里纠结的掌纹,瞧那刀刻般的脉络在小小的掌心里纠缠蔓延,嘴角噙起意味不明的浅笑:“我刚出生时,宫里的祭司给了我这样一句批语,叫‘凤凰凤凰止阿房’。因此,我的小字便叫凤皇,”他道,“虽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句批语的意思,也说不上吉凶,可他们都不喜欢我,就连我的父皇也是。从小到大只有阿姐,只有她一直陪着我,不管我是受人白眼的皇子,还是手握重兵的大司马,只有她,永远不曾离开我。”

  十二岁,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因为不同寻常的身世和命格,他便经历了常人终此一生都不会经历的起起落落。十二岁的中山王,十二岁的大司马,十二岁的亡国奴,十二岁的龙阳君,这样的人生太过大起大落,也太过不公平。

  可他能有什么选择呢?他什么都已经失去了,只有阿姐,唯有阿姐,所以,他只能这样荒谬怪诞的走下去。

  苻坚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也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凤儿,贫贱不移的跟着他。虽然他曾机缘巧合遇到了命中的贵人,可他的命,却破破烂烂的就连贵人也缀补不起来。可终究他还能进到那个有着神秘力量的潇湘阁,死缠烂打那个素衣墨发的老板娘,央着她为自己逆天改命。有时候他迫切的想知道,在这个逆天而行的世界里,这繁华的长安城中,某一条青石向晚的街道,那尽头是不是也有一个挂着两盏茶色灯笼和精致青铜风铃的潇湘书屋?

  诶,潇湘阁,哦,司姑娘,唉,对了,她曾经还说了什么来着?

  突然觉得脑中一片浆糊,尖锐的疼痛不期而至,从脑仁儿开始,灌注到四肢百骸。苻坚抱着脑袋,眼睛睁得老大,拼命的回想司姑娘的话。大海捞针抽丝剥茧,他忍着剧痛,一条条的剥开那无用的话语,顺着丝线一般的语句向上沿着源头理去,直至把走进潇湘阁之后的所有细节都一一想起。

  司姑娘,司姑娘她曾意味深长的说:“有些命啊,必须剥离表层惑人的尘埃,剩下的,哪怕再怎么荒诞不羁光怪陆离,也是你苦苦寻觅的真相。”

  头痛猝不及防的消失,就像猝不及防的来临,只有因为这一句话而无比惊愕的苻坚。他还保持着抱头的姿势,像一个没有背出篇章而被夫子责罚的学生。半晌,他才猛地摇头,口里这样重复道:“不,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然后他又发了疯一样的喊,“凤儿,凤儿……”

  内监听到动静慌忙进来,见着情绪失常的陛下和旁边一脸无辜的慕容冲,赶忙扶住苻坚的手,等听到他说的话时,便小心翼翼的问:“陛下可是要去清河娘娘那儿?”

  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凤儿,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他顿悟了,他突然明白了司姑娘那一番话的含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司姑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忆起那句话,可此时此刻,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他一开始就认错了人,认错了凤儿。

  清河公主,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凤儿。

  听到内监的询问,苻坚大手一挥,甩开内监的搀扶,正在注释的书卷也被他拂到了地上,像是为自己的错误而恼羞成怒,他吼道:“滚出去!”

  内监哪里见过这样喜怒无常的陛下,只得垂着手慢慢退了下去。而慕容冲,他目睹了这一切,此时也觉得有丝寒意,又觉得此时不是实行他计划的好时机,又因为对方的一句滚开,他敛了敛心神,也准备一起下去了。

  突然,苻坚闷声唤住他:“凤皇,你留下。”

  慕容冲向来不喜欢这个小字,现在又被苻坚阴阳怪气的叫出来,内心就更是不爽,却也还是站住了。他倒想看看,苻坚究竟想要怎样,又或者,他想知道,这个玷污了他心中白月光的男人,究竟会因为那个该死的凤儿失态到什么程度。

  岂料慕容冲应声站住之后,苻坚却没了声响。背对着他的慕容冲怀疑,这个变态的男人是不是已经喜怒失常中风死了。

  然而,很久之后,苻坚低沉着嗓音开口:“凤儿。”

  闻言,慕容冲只觉得身体一抖,浑身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四周,他也以为苻坚是在喊他的阿姐,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阿姐的影子,他突然有些慌了。

  在这寂寥空荡的寝宫里,只有他们两个,既然阿姐没有在这里,那么苻坚是在叫谁呢?

  谁又是下一个凤儿?

  慕容冲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他不敢顺着那个想法去想,如果真的是像他想的那样,那也太过可怕了。

  然而,不去想并不代表不会发生。

  慕容冲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苻坚走到了他的身前,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的视线。

  苻坚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他也疑惑的抬眼看他,四目相对,当真难熬。

  终于,苻坚垂下了眼帘,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双手却按上了慕容冲的肩头,这重量差点儿把身形瘦小的慕容冲按倒了。

  嘴角苦涩的笑依旧没有褪去,像是被人戏耍过后的无可奈何。苻坚按着慕容冲的肩膀,疲惫而欣喜的喊他:“凤儿。”

  慕容冲身子再次抖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凤儿是个女人,还是苻坚心心念念了半生的女人。苻坚对着阿姐喊过这个名字,可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人喊这个名字。是,或许他不够强大不够阳刚,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女人。

  滑天下之大稽!

  像是受了侮辱一样,刚刚还怀揣着引诱之心的慕容冲大力的甩开苻坚的手,灵活的逃出他的圈锢,吼道:“我不是!”

  苻坚无奈的看着自己抓空了的手,笑容苦涩得像是要溢出黄莲来,他无力的解释:“是了,这次我终于对了,你就是……我的凤儿。”

  “你令堂的看清楚,我是男人,是男人!”慕容冲忍不住爆了粗口,一再强调,“你的凤儿是女人,而我慕容冲,是燕国的皇子,是男人!”他怒道,“阿姐不是,我更不会是,没人是你的凤儿,没人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

  别说慕容冲难以接受,就是苻坚也是难以接受的,他挚爱的凤儿为什么会变成了男子?谁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知道这不是完全的逆天改命,司命簿上的命格是留白的,谁也无法预知的,他也曾想过再遇到凤儿会是怎样坎坷不平,可他就是没有想过,凤儿会变成一个男人。

  虽然美得人间少有,可到底是个男子啊,一个比他小了二十岁的男子!

  天杀的命运啊,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果真像是司姑娘说的,荒诞不经光怪陆离。这便是他硬要逆天改命的代价和差错吗?

  苻坚在心里笑过哭过挣扎过,最后还是只能妥协。司姑娘早就提醒过他自己的故事不够感人,达不到逆天改命的标准,也告诉过他这空白的命格中生死与爱恨都需要自己去创造,如今,又如何怨得了旁人,又如何能怨天尤人?

  只要是凤儿,只要是她,哪怕换了躯壳改了身体又能如何呢?哪怕是个男子,也仍是他不惜用命来追寻的凤儿啊!

  连生死都能看破的苻坚同样看破了这一层,他想:我爱的是凤儿,只要他是凤儿,是男是女又有什么所谓呢?我曾经发过誓我这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的,那我又怎么可以因为她换了一副皮囊就这样趾高气扬的失约呢?我爱的是凤儿,便也是此时的凤皇,我爱她,我只爱她,只不过此时此刻,他恰恰是个男人罢了。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偏执而顽固的歪理,却没有人能指出其中的偏斜。

  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他爱的人是凤儿,而他刚好叫做凤皇。

  苻坚从来就清楚,凤儿是他的劫,无关生死,却关乎真心。

  而现在,凤皇便是他的劫,真正的凤凰劫,既关乎生死,更关乎一颗真心。

  就算慕容冲颈间没有那一颗红痣,他也实实在在的是苻坚的凤儿。火凤天舞浴火重生,那一抹红早已是铭刻在骨髓之间的了。

  就像,美人在骨不在皮,那烙印,同样也在骨髓。除非有人身死,挫骨扬灰,否则无论世事变迁阴阳颠倒,这心头朱砂永不消失。

继续阅读:第六章 三人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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