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百七十年,前秦后主苻坚进攻关东前燕,俘虏幽帝慕容玮及一干皇室成员。
秦国的铁骑肆无忌惮的穿行在燕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鲜血汇成一条小河,沿着低处,汩汩的流淌着。
而那熟悉的皇宫,已然变成了一片火海,不多时便只能剩下一座焦土。火焰熊熊燃烧,像是天火一般,映活红远处的天幕。
十二岁的慕容冲,被铁链束缚着手脚,跟在被俘虏的人群中,眼中是深沉的仇恨和无边的火海。他停下脚步,挺直了腰板儿,凝望着着火的宫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押送的差役朝他背上甩来一鞭,怒吼道:“看什么看,亡国奴,走!”
“冲弟,”见此情形,一直走在旁边的清河公主赶忙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慕容冲,一个劲儿的给差役陪着不是,然后小声道,“冲弟,别看了,燕国亡了,回不来了。”
慕容冲心疼姐姐,不敢再顶撞差役,只是眼中的怒火不息,他昂着头低沉着嗓音说道:“阿姐,你等着,我一定会重建我们的燕国。”
清河公主知道自家弟弟的倔强,但此时说这个,只能白白的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于是她只轻轻的拍了拍慕容冲的肩膀,便不再说话了。
而慕容冲,像是受了歧视一样,再次冷声道:“阿姐你瞧着,终有一日,我会杀了苻坚,灭了他的秦国,烧了他的宫殿,就像他对我们燕国做的一样。”
声音很小,瞬间便消散在了风尘中。而那鱼死网破的决心,却从来没有从他心中离开过。
本该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燕国皇族,此时却是衣衫褴褛的阶下囚。多么讽刺啊!
不知徒步走了多久了,早已出了都城,眼前已经是绵延的山岭了。
没有了血红色的火焰映衬出的赤色,苍穹更像是一张兜罗着灰白棉絮的渔网,淡灰色的云块坠在天上,沉重的俯临着低矮的山岭,像是要渗出不绝的泪似的。
一行人走走停停,风瑟瑟刺骨,脚下已磨出一个个水泡,对于娇生惯养的皇族而言,这种折磨太过痛苦和屈辱。
清河公主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此前一直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何尝受过这样的苦楚。从关东到长安,这段路途对于她来说太远了。
世人都说燕国皇室,肌肤胜雪,五官深邃,身材颀长,是世间一等一的好容貌。而清河公主更是其中翘楚,她有世间女子所有的美,楚楚可怜的模样足以让所有人抱在怀里细心呵护。若不是因为皇族的身份和苻坚的命令,恐怕在破城之时,那些好色的猴急士兵就早已把她吃光抹净了。
清河公主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回头去望那已然看不清楚的燕国都城,只觉得头昏沉沉的,脚下也是有千斤重。她自言自语,呵,也许我熬不过去了。
“阿姐,”慕容冲一把握住清河公主的手,把她身体大半的重量都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架着她,眉眼里带着浓浓的焦急和关心,“阿姐你撑住,我们要活下去,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冲弟,”她虚弱的半睁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又头晕眼花的闭上,淡淡的说,“如果阿姐不行了,你也要好好的。我们慕容家,决不能就这样亡了。”
慕容冲沉重的点头,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出口间却是豪气冲天:“我慕容冲,天潢贵胄,九岁中山王,十岁大司马,即使今日暂陷囹圄,来日,毕竟一飞冲天君临天下。彼时,我要阿姐同我一起,看万里江山,享一世荣华。”
“好,阿姐等着。”
漫漫长途,不断的有人撑不下去死在了半路,而慕容冲两姐弟,则互相扶持,终是到达了长安城。
看着城墙上那两个大大的小篆,剩余的人都欢喜了一番,自己终于活着到了此处。也许,剩下的日子不会比那段路更轻松,可到底是活了下来,这便是最大的胜利。
慕容冲虚眯着双眼,小声的道:“阿姐,我们到了,苻坚老贼的地方。”
前秦皇帝苻坚,灭了燕国,俘获了燕国皇室,令他们吃尽了苦楚与屈辱。况且,那个人比慕容冲大了二十岁有余,怀着满腔的恨意,他便直呼其名的喊他老贼,也算是疏解了一番仇恨。
之后的囚徒生活也过得不尽人意,尤其是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人痛苦。幽帝慕容玮受不住折磨,用一桶泥浆,生生溺死在了那污秽不堪的水中。
从此,燕国亡,连带着他们的主心骨也倒了下来,用这般屈辱的方式。
然而,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忍受无穷无尽的苦楚。
多日的长途跋涉,再加上这样的打击,对于慕容冲十来岁的身体太过吃不消了,几乎同时,他便病倒了。
天寒地冻的,慕容冲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在燕国时的锦衣玉食和安逸生活,连命都自顾不暇,没人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拖油瓶。清河公主把发着高热的慕容冲搂在怀里,一遍遍的唱着故乡的民谣,喊着他的名字,呼天抢地求神拜佛,只只希望诸天神佛能够还他一丝生机。
苻坚俘虏了燕国的皇室,不杀也不留,只把人都扔进掖幽廷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没人在意慕容冲的死活,除了清河公主。她哭着向宫人乞求,求他们找个大夫来,或是给些药也好,总之是要救救她那个可怜的弟弟。
然而,没有人搭理她。宫女们冷眼看着她,最后指着她窃窃私语:“看,这个女人是燕国的公主呢!”太监们扯着公鸭一般的尖细嗓子,故作高洁的道:“你这个亡国妇人,别弄脏了咱家的衣裳!”而那些巡逻的侍卫,目光则像饿狼一样从她的脸庞剐下,眼里是惊为天人的震撼,他们会咽了咽口水,干涩的说:“我们兄弟还从来没试过公主的滋味。要不你主动陪我一晚,我便考虑救他?”
清河公主拢了拢凌乱的衣衫,回头看看已经在说胡话的弟弟,终于沉重的点点头。
似乎能够想到会发生什么,在这天下最为繁荣的地方,也会有阴暗的角落,滋生着令人作呕的龌龊。
然而,作为一个姐姐,她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弟弟活下来。于这一点上,她从来就是无私且伟大的。
凌乱的衣衫被扒下来,清河公主抱着身子,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床头,如同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那个如狼似虎的侍卫。
她闭上了眼,有一道浅浅的泪痕从脸颊蜿蜒到锁骨。
砰的一声,如同旱天里的惊雷猛然在耳边炸响,吓了一跳。
却是慕容冲。他一脚踢开木门,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是杀气,虽然年纪小,却让人不敢小觑。他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身量也不够高,甚至手中都是空空如也的,然而这样的他却让人无法直视。
太过高傲了,哪里像是囚徒,更像是领兵出征的大将军,英姿勃发,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跃马扬鞭燕然勒名了。
他开口,声音中带着些嘶哑:“滚!”
简单明了,却让人无法忽略。
正在解腰带的侍卫为之一怔,差点儿就奴性使然的跪了下去,可他马上反应了过来,那个人是亡国的俘虏,自己才是得胜的一方。于是他蛮横的笑道:“呵,还以为自己是燕国的王爷呢?醒醒吧,燕国都亡了。”
慕容冲面色铁青,道:“我再说一遍,滚。”
“哟,我不滚你还能拿我怎么样啊?有本事把我拖出去砍了啊?”侍卫笑得放肆而浪荡,用拇指猥琐的摸了摸干裂的唇,道,“小子,我现在算得上你半个姐夫,消停会儿,免得惹爷生气。”
听到这句话的慕容冲怒极反笑,只是笑意里带着满满的嗜杀和仇恨,他一步步靠近侍卫,然后在那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猛地从身后拔出一根小臂长短的尖木,向上跃起,然后一下子插进了侍卫的右眼中。
时间仿佛一面静止的湖水,片刻之后便被侍卫呼天抢地的惨叫声砸碎。他蹲了下来,双手死死的捂着右眼,血液如同堤坝被炸之后的河水,止也止不住,一个劲儿的往外淌,不一会就突破双手,糊满了脸,就连他脚下的地面上也凝聚着一小滩血水。他一面捂着眼睛,一面痛号:“哎哟,我的眼睛哦,眼睛没了……”
慕容冲一动不动的站在血水里,看着痛得打滚的侍卫,冷冷的道:“我说过让你滚的。”
清河公主看到来的人是自家弟弟,且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护住自己时,又想想刚才的情形,不由觉得后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喊着:“冲弟……”
慕容冲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走到那堆衣服旁边,随便翻了翻,便从里面找出了一把匕首。他拔出匕首,再次一步步的靠近那个差点儿痛晕过去的侍卫,脸上仍是嗜血的笑容:“谁都不能碰我阿姐,杂碎,去死吧。”
说完,他手快如闪电,匕首已经抹上了侍卫的脖子,刀尖上沾着血,侍卫破碎的喉咙里也咕咚咕咚的冒着血,就连慕容冲俊秀的脸上也沾着大团血迹。
他毫不在意的站起身来,用袖子随意的擦了擦,却没能擦去面上的血,反而把那一团血抹得更开更大了。
鲜血的味道,由此刻开始,真真正正的渗入他幼小的心灵中。
而清河公主,瞪大双眼瞅着这一幕,几乎想吐了,可是看到弟弟,她还是忍不住颤抖着嘴唇喊他:“冲弟,冲弟……”
像是被这呼唤拉回神思一样,慕容冲眼中的血色褪尽,那些残忍和嗜杀也一并消失,只留下他一张因高热而发红的脸,还有半边脸的血迹。
他跑了两步,却因为发烧乏力脚下一软,清河公主见状赶紧过来,反过来抱着这个刚刚以一副修罗之姿救了她的弟弟。
她哭着:“冲弟,你杀人了……”
慕容冲再次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像是个小大人一样:“谁都不能欺负阿姐,欺负阿姐的人都该死。”他明晃晃的眸子看着她,“阿姐你放心,从今以后都有我来护着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任何人都别想欺负阿姐一分一毫。”
清河公主与慕容冲向来亲厚,听到弟弟这样不顾一切的护着自己,她当然是感动的。
慕容冲看着衣衫不整的清河公主,慢慢的脱下了自己的长衫,拢在她身上,替她系好衣扣,道:“阿姐,多穿些,冷。”
清河公主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儿,眼眶一红,又差点儿哭了出来。可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强颜欢笑:“冲弟,阿姐不冷,阿姐……很暖和。”
“阿姐,我厉不厉害?我是不是燕国最厉害的大司马?”蓦地,慕容冲问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清河公主只当他是因为高热烧糊涂了,便答:“是了,我的冲弟是天下最厉害的弟弟了。是燕国最厉害的大司马,将来……将来也会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将军,天下最强大的皇帝……”
话虽如此,可是,在秦国的皇宫中,一个无依无靠的亡国奴隶,杀了秦国的巡逻侍卫,这委实不是一件小事。虽说现在无人知晓此事,但不出半天,这件事就会被公开,到时候,不管是杀人的慕容冲,还是与之有关的清河公主,甚至还有其他的燕国皇室,都会因此而遭受重重的惩罚和折磨。
清河公主抱着浑身发烫的弟弟,不停的用手背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本以为能够以一人之力击杀侍卫的慕容冲,现在高热已退,可是没想到,他的热度比之前更烫了。天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又是如何克制住百般不适孤身一人前来解救姐姐的。就像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见着清河公主脱离危险后的他就又倒了下去,病情变本加厉。所说刚开始还可以随意找些草药医治,那么现在,必须要有一个精通医术的大夫才可以治愈了。在这宫中,怕也只有传御医了。
可是,身为俘虏,他们的一日三餐尚且不能奢望,又哪里有什么御医呢?若是那些人真的可以给他们找来医生,清河公主也就不会答应侍卫了。
怎么办呢,慕容冲,他绝对不可以死啊!
清河公主把头埋到慕容冲的背脊上,担忧焦急,清冷的泪水一行又一行的落下。她看着自己身上那件长衫,定了定心,带着慕容氏特有的笑,声音坚定:“冲弟,阿姐也定会护你一生周全,不管用我什么来换,只要你好好的,阿姐,绝不后悔。”
于是,外柔内刚的她决心做一场交易,来换取弟弟的平安。也正是由于这个决定,间接造成了慕容冲后半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