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昏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眼,像是有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在眼皮上,浑身也乏力得很,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软绵绵的似一团烂泥。
努力睁开眼睛,太重了,怎么也挤不走那无边的黑暗。倒是鼻尖,似乎有淡淡的槐花的清香。耸耸鼻子,再去细嗅,是了,是槐花。
像是回到了燕国的宫殿一样,在那里,他的府门外也有一株很大的槐树,三五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小时候他常常调皮的爬上老树去,去看上面啾啾叫着的雏鸟,或是摘下一枝最美最香的槐花,送给他的阿姐。
等等,阿姐,阿姐呢?
正在混沌之中的慕容冲猛地睁开了演,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像是刚刚对抗了一个凶狠强大的巨兽一样,虚弱无力,但目光一扫,便开始四处搜寻清河公主。
大床,帘帐,帐子的四角还各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镂空的小香囊。离床榻十来步的地方,摆着一尊青铜的香炉,隐隐有间断的烟线从里面缓缓飘出。
慕容冲拧了拧眉头,这是……宫殿?这是在哪里?燕国吗?发生了什么?是以前经历的所有,包括亡国之痛全都是一场惹人不快的噩梦?黄粱一梦,醒来之后就什么也没了?所以,他的燕国还在,他的阿姐也还在?
慕容冲用手撑着床榻,全身的力量都放到了手上,挣扎着终于算是起了身,不想披件衣裳,也不想穿上鞋子,他只着中衣,赤着脚踩在暖呼呼的地板上,然后慢慢向外走去,边走边喊:“阿姐,阿姐……”
特有的稚嫩嗓音在空阔的宫殿里穿梭回响,因为风寒而略带沙哑。像,像极了在燕国的时候,他生了病,被阿姐哄着吃了药睡了觉,可一醒来就见不着阿姐的影子,便又哭又闹的在床上撒泼打滚,等到年纪稍大一点儿,他不哭闹了,但却会抛开所有仆从侍女,一个人赤着脚的往阿姐的身边跑。
“阿姐,阿姐……”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很容易的就勾起慕容冲的思绪,他又在喊了。他对长自己两岁的清河公主有着莫名的浓厚感情,于他而言,这不仅仅是阿姐,还是母亲,是此生最重要的人。
一个人影穿过,慕容冲以为是清河公主,便加快步子追了上去,可脚下无力,一下子瘫倒在地板上。听到响动,那人赶紧进来,却是秦国宫中的一普通侍女。她慌张的放下手中盛水的铜盆,几乎是爬过来的,一边搀扶起慕容冲,一边说道:“小公子你醒了?怎么赤着脚到下面来了,奴婢扶你回去。”
这样的一幕更像是在燕国时那些宫女对待他时的感觉了,这让慕容冲有些懵。他记得燕国已经亡了,记得皇兄慕容玮也死了,就连他和一众宗亲也被俘虏到了长安城,在苻坚的掖幽廷里为奴为婢。然而,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过睡了一觉起来,就像是经历了好久,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一样。
侍女已经搀起了慕容冲,正带着他一步步的往床榻上去。突然,慕容冲停住脚步,回过头去,表情严肃,问道:“我来问你,燕国呢?”
本来一直陪着我的侍女听到这两个字,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战战兢兢的,连嘴唇都吓白了,更别提回答了。
看到侍女的反应,慕容冲知道,燕国的的确确的是不在了。那么,身为亡国奴的自己,为什么还会住在宫殿里?他最后的记忆是,看到一个侍卫想要对阿姐行不轨之事,他用尖木、用匕首杀死了威胁阿姐安全的人。对了,阿姐,阿姐怎么样了?
慕容冲急急的道:“我阿姐呢?她怎么样了,她在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侍女又笑了,脸色灿烂得像朵月季,她恭恭敬敬的回答:“回小公子的话,娘娘她很好,此时她正在紫宸宫。”
听到阿姐很好的回答,慕容冲几乎是下意识得忽略了其他的话,可是突然,他又想起,侍女回答的是娘娘在紫宸宫!娘娘,谁是娘娘?是谁的娘娘?紫宸宫,紫宸宫,那是谁的宫殿?
慕容冲变得有些暴躁,揪着侍女的衣襟问:“谁是娘娘,谁的娘娘?紫宸宫,紫宸宫,那是哪里?”
看着慕容冲因为激动,脸上又爬上了别样的红,就连那双漂亮的眼睛也为之充血,侍女想起外面说的,这个小公子以前可是燕国的大司马,是真真正正杀过人的。她不由有些害怕,结结巴巴的回答:“娘娘……娘娘就是清河公主,紫宸宫……是……是陛下的寝宫。”
陛下?秦国宫女说的陛下,自然是指秦国皇帝苻坚了。那么,阿姐何时变成了他的娘娘?
一个是亡国灭家的大仇人,一个是从小依赖的亲姐姐,这两个明明有着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能变成夫妻?
慕容冲只觉得头越来越昏了,那些刺眼的字句排成队一个个的在他眼前旋转晃悠。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阿姐,阿姐一定是为了自己,去和苻坚做了什么交换。在这样的乱世中,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言,唯一有价值的交换条件,不过就是她倾国倾城的美貌。
“阿姐!”慕容冲大声喊了出来,撇开侍女的手就往外冲,任凭侍女在后面追着喊“小公子”他也不理。
阿姐,阿姐,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我宁愿同阿姐你一起去过苦日子,哪怕是我们一起死了,也是极好的。我不想,不想阿姐你为了我牺牲,为了我放弃,你的一丝一毫都该是比我还要重要的啊!什么燕国,什么复仇,阿姐,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的生存和崛起得靠你的牺牲来换取,那么,冲弟我宁愿不要!
想到此处,泪水已然模糊了慕容冲整张脸。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爱哭的孩子,只是对于阿姐,他真的是亏欠了她太多了,所以才忍不住的涕泗横流。
慕容冲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去,一不留神撞上谁的怀抱,只听哎哟一声,然后是阿姐惊喜的声音:“冲弟,你醒了!”
慕容冲抬头,面前的人果然就是他的阿姐。阿姐穿着繁复的宫装,头上戴着一支凤舞九天的金钗,稍微一动,流苏便摇摆起来,叮叮当当的响。
美,美得倾国倾城,美得让人无法挪开双眼。这就是他的阿姐,天下独一无二的清河公主。
“阿姐!”慕容冲猛地抱住她,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喊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清河公主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他,然后带着他回到了刚刚的那座宫殿,等摒退了所有下人之后,她无奈的说道:“冲弟,从今以后,阿姐便是苻坚的妃了,你便在阿姐的身边,好好的,阿姐等着你有朝一日实现你的雄心壮志,等着你接阿姐脱离苦海回到燕国。”
“阿姐,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逃!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去塞北,去江南,去西陲,或者去东海,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然后再召集旧部,到那个时候我们在兴复燕国!”
“冲弟,我们逃不开的,”她看着他的眼,认真的说道,“苻坚忌惮我们燕国皇族的势力,暗地里都是有人监视的。别说去什么天南海北,我们只有一踏出掖幽廷,他的耳目马上就会知道。然后,他就有理由名正言顺的屠戮我们燕国皇室了。冲弟,你是阿姐最骄傲的弟弟,是燕国复兴的希望,阿姐没有办法送你个海阔天空,但阿姐就是拼了命也会给你个安全庇护之所。你就是阿姐的命,是阿姐的希望,只要你还在,阿姐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知道吗?”
“可是阿姐,我不想,不想你为了我付出自己的青春,不想你被那个又老又丑的苻坚……”
清河公主低叹一声,把慕容冲揽在怀里,轻轻的摇头。
她还记得,记得苻坚在看到她脸时的惊讶和欣喜。不是一般人在看到那美丽容颜之后的惊艳,而是对于一个珍贵宝物失而复得的惊喜。还有他的欣喜与愉悦,他几乎是不顾一国之尊的形象,在颤声唤了她一句“凤儿”之后,便咻地把她抱起,像是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抱着她转起了圈圈。
那时,慕容冲拼着最后的力气杀了侍卫,然后便被高热烧昏了过去,任凭清河公主怎么呼唤他也是一动不动。为了替弟弟求药,也为了把击杀侍卫的大罪消弭,清河公主几乎找不到别的办法,她冒死闯出掖幽廷求见苻坚。她知道,苻坚一定是派了很多耳目监视他们的,她也知道,她擅自闯出来有可能还没见到苻坚就会被护卫乱刀砍死。可她没有法子,她只能狠心的赌一赌,赌一赌老天爷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果然,她赌赢了。护卫并没有砍死她,还把她带到了苻坚的宫殿前。
如果说逃出掖幽廷是上天暗自相助,凭的是运气的话,那么接下来,她便不能寄希望于命运。
亡国的弱女子,唯一的长处便是她的美貌。为了弟弟,她只能以此当作赌资,去换取一条鲜活的生命。
苻坚穿戴着衮服,坐在丹樨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跪着的、把脸都埋到了地上的少女。他开口,不怒自威:“你擅出掖幽廷,口口声声说有要事要求见朕。现在,朕就在你的面前,说吧,你的要事到底是什么。”
“求陛下宽厚仁慈,救我弟弟慕容冲的性命。”
“如你所言,朕平时都是残暴乖戾吗,嗯?”
由于拉长了尾音,显得帝王之言更加威严,像是有些生气,大有龙颜大怒的前兆。
然而,纵然是怕,清河公主也不能退缩,她只有硬着头皮往前:“于清河而言,陛下亡燕国杀皇兄,俘虏了我燕国宗室,却扔在掖幽廷里为奴为婢,的确算不上什么仁慈明君。”她慢慢抬头,直视着苻坚微怒的双目,语气坚定,“可是陛下,若你救我弟弟一命,我愿一生供陛下驱使。”
苻坚得意的笑了笑,缓缓道:“供我驱使?你不能文,不能武,于朕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是,清河不能文,不能武,可清河自问有世间出尘绝世之容颜,愿以青丝侍奉陛下。或是,”她顿了一顿,把头叩在地板上,“或是以清河为计,间其他诸国,为陛下的宏图霸业出一份绵薄之力。”
她的意思很明显了,愿意自荐枕席侍奉苻坚,又或许可以作为他的利器,去别国实施美人计,为他的王业为计。不得不说清河公主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可以跳出食色的圈子,把她的美丽用在更高的地方。
想是早就听闻过清河公主的美貌,苻坚此时也在思索。他承认,美人计是瓦解他国很好的计谋。
终于,他笑了,走下丹樨,道:“好,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看看名动天下的清河公主到底有没有资格和朕做交易。”
清河公主慢慢抬起头来,未施粉黛也阻止不了她的国色天香,如一朵实时开放的花,惊艳四座。她昂起头,细长白皙的脖颈骄傲的仰着,露出她胫间的一颗红色的小痣来,就像是美艳的花朵上面的一滴晨露。
突然,一向镇定自若的苻坚僵住了身子,他呆呆的看着她,像是入定了一样。清河公主心里知道,又是一个被她的美丽惊艳的人。可是,她偶然瞥到他的目光,他并没有看她的脸,而是死死的盯着她胫间的那一颗红痣。他眼里的那哪里是惊艳,那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啊!
然后,苻坚颤抖着身子,嘴唇翕动,哑着嗓子道:“凤儿?”
清河公主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明显感受得到,这短短的两个字中包含着他怎样浓郁的感情,像是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然后陡然间又柳暗花明见到了希望一般。
苻坚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他的行为把这一场交易变得有些诡异。
在这诡异的氛围和难熬的沉寂中,清河公主如坐针毡,她几乎要绝望了――再拖下去,冲弟就糟了。
就在清河公主将要崩溃的同时,苻坚突然大力的抱住了她,紧得她喘不过气来。那个三十多岁的皇帝,抱着这个亡国的公主,呜呜的哭着,含糊不清的说着:“凤儿凤儿,我终于等到你了……凤儿……”
清河公主身子一抖,任由对方这样抱着,看他哭得实在是伤心,不由动了恻隐之心,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背:“你别哭了。”
“凤儿,你就是凤儿,我的凤儿啊……”苻坚不断的重复着这一句话,然后干脆欣喜的抱起清河公主转起圈圈来,他哽咽如孩提,“司姑娘,你果然没有骗我,我又见到凤儿了,我的凤儿又回来了……”
然后,本来是来做交易的清河公主就这样成为了苻坚的妃子,而慕容冲,也被接到她的宫殿,由御医好好的侍奉着。
清河公主松了一口气,看着金色的床帐,她细细回忆白天的情形,然后心道:“凤儿到底是什么人呢?还有苻坚脱口而出的那个司姑娘,她又是谁?”
没有答案。
烛火忽明忽暗,龙涎香静静流淌。宫殿外面大片的竹林和梧桐,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
凤儿,凤儿是谁呢?她该是那个因难产而死的女人,那个苻坚不惜以命换命的妻。
可是现在呢,凤儿是谁呢?是清河公主吗?谁知道呢。
因为苻坚的坚持,他还是实现了让司姑娘为其改写命簿的愿望,可由于某些原因,他们的命并不能被完完全全的改写,在那留白的地方,是司姑娘、是老天爷都不能看透的命运。正如司姑娘所说,这是并不完全的逆天改命,他们的身份背景、容貌性格都可能发生变化。而摇身变为一国之君的苻坚,他终于是凭着一颗红痣确定了凤儿。
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在他要求逆天改命的那一刻,他和凤儿的命,就早已变得支离破碎不复当初了。
这个凤儿,早就不是他爱的妻子了。
凤,那是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翱翔九天浴火重生的凤,凤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