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叽叽喳喳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根据《天地书》上的残句做些推论。然而,比起这个,更令白九震惊的是时间。
时间的流转,已经开始改变了。
沧海桑田,天下万物,没有哪一个能敌得过时间,不管是怎样的强大亦或是弱小,最终都将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不复存在。
如果说改人命运是逆天而行的话,篡改时间则是与天地万物的亘古定律为敌。
这世间,怕也只有那个是人、却又远远超越于人的苗疆大祭司才有胆量做得出来了。难怪他会说什么命运的星轨已经错开,原来却是以改变时间的流转来改变的。
对此,炽焰魔君咋舌:“现在的人都这么厉害吗?动不动就逆天改命、扭转时间什么的,似乎一点儿也不把天庭那些老家伙放在眼里啊。”
白九耸耸肩:“本来这两个就不是人啊,自然做些非人之事啊。”
两个人坐在茶室里,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正那个情劫的事是推理不下去的,至于时间的事又不是凭借他们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干脆三缄其口的喝着茶。
白九憋闷得受不了,终于找了个长久的话题:“诶,话说你查到了有关于寒天殿下的事吗?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啊?”
“不知道,”炽焰魔君摇头,“就连《天地书》上都是一片空白,似乎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抹去了所有关于这段历史的所有痕迹。”他停了停,目光有些迷茫的划过茶杯,近乎自嘲的道,“就连我,炽焰之界的魔君,也像是被人抹了记忆一般,对那段故事没有丝毫印象。好歹我也是一殿魔君啊,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那背后的力量,果然是太过强大了。”
闻言,白九也恼火的揉揉额头,却发现了另一个重点:“这样说来,你是炽焰之界的魔君,这不是你的名字咯?”
“不是。”
“那你叫什么?”
“本君的名讳岂是你这小小狐狸可以叫的?”炽焰魔君板起脸来,“你不知道吗,在我们妖魔界,若是互相交换了名字,就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呢。本君才不要和一只狐狸做朋友。”
白九混迹于人间,他认识的妖魔啊,除了相思恐怕就只剩这个自大但是却孩子气的魔君了,所以,他不知道这千百年前的规矩也算是正常的。但感觉受了轻视,白九赌气的瘪瘪嘴:“切,藏着掖着的,大不了我去问老妖婆咯,她肯定知道你的真名。”
白九刚说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走近:“朋友从来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于此,我毕竟是个外人,没有资格参杂其中,更不能泄露他不愿让你知道的事。”
白九的眼睛亮了亮,便看见外面的人素衣墨发白绢遮面,果然是司姑娘。
她刚从险些入魔的迷失中醒来。
白九心中悬着的石头终是放了下来,然后又忍不住的在心里吐槽:是不是所有人都有听墙角并且突然接话的癖好啊?嘉树是这样,炽焰魔君是这样,到头来连司姑娘她也是这样。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司姑娘没有注意到白九心里的吐槽,已然进了茶室,坐了下来。披散开来的乌黑长发如同柔顺的黑色锦缎,搭在背部,直直的垂了下来,整整齐齐的落在她跪坐的脚后跟上。而那素衣,却又增添几分淡雅闲适,黑白相称,分明得很,更显得她肤质细腻宛如白玉。而面上,因为覆着一条白绢的缘故,遮了半张脸,只看得见饱满柔软的唇,还有轻薄白绢下若隐若现的赤瞳。
后世的文人形容一个女子极美,总说什么貌若天仙天女下凡,虽然都是陈词滥调,但却不假。看司姑娘,不周神女,即使被红尘浸染了千年,依旧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不同于人间俗物,就像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就是美,不同寻常的美。
白九自诩是个翩翩俏公子,时常说自己的容貌便是绝世的美,然而在他心里,面前这一个不动声色饮茶、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老妖婆才是真正的绝世。纵然那面皮不是最美的,可骨子里的美却是无人能比的。这就是神与人的差距。
司姑娘坐了下来,看了看喝茶相交的两人,报以歉意与感激的目光:“刚才的事,是我不对,辛苦你们了。”她举起茶杯敬向炽焰魔君,“尤其是你,稍有不慎就会被我误伤,难为你还肯尽心帮我。”
“怎么说我们都是认识了千万年的故人了,你前面帮了本君,本君没有理由不帮你啊。”
受宠若惊但还强装镇定的炽焰魔君将茶水一饮而尽,不想被呛得直咳嗽,等他好不容易不咳了,却见旁边的白九笑弯了腰,一副“魔君居然也会被呛着”的得意神态。他瞟了一眼白九,轻轻翻起白眼,转过头不去看他。
司姑娘暂且无视两个人的小把戏,道:“其他之事可暂时放在一旁,然而相思情劫的事,却是迫在眉睫的。说起来,我也算到她命中有一情劫,且十有八九会栽在这情劫上,所以才会让她去蜀中,本想着这样就遇不上那个人吧,可现在想想,便是我让她入蜀,她才认得了那人。算来,我竟为她铺了情劫的路途。”
说了半天,三人也只能如此这般:由白九暗中看着,争取阻断两个人的情缘;若是不成的话,再由炽焰魔君出手,用欲望来诱惑那个人离开。
想来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情比金坚,也会在这连环套下瓦解。
毕竟,世人都有欲望,只要找对了切入点,就能控制住了。
虽然棒打鸳鸯,但这是为了避免相思深陷情劫不能自拔而不得已为之的下下策。
而司姑娘,她暂时还无法抽出身来助相思一臂之力,毕竟,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她亲自去做。
这世上,除了她,恐怕也再没有人能够做得成了。
司姑娘有些遗憾,当年牵着相思入潇湘阁的时候,她曾承诺过,从今以后会为她挡所有的灾厄。千百年来,她也的确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为相思挡过雷劫、天劫,把她留在潇湘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保了她的平安。
就像当年水神澜沧保护她那样,她也如同一个大姐姐,虽然会有些凶,却仍是竭尽全力的护着小妹妹。
姐妹情深。
但是现在,司姑娘几乎是亲手把相思推到了情劫上,而她自己又因为某些事情不能亲自为她化解。所以,心中有愧。
炽焰魔君在与白九一起赶往蜀中的路上,没由来的这样感叹了一句:“想不到这潇湘阁的福利这样好,早知道本君也要来了。”
“好啊,”白九站在云头上,笑得开心,“多了一个人陪着,这样我就不会经常觉得无聊了。”
话说两头,这一边的司姑娘等人正想方设法要为相思化解情劫,那另一边,相思已经到了青城山,并依照司姑娘的吩咐回到红豆的本体中将养了三日。
那株相思子生在青城山的半山腰上,旁边有座道观,终年有信客陆陆续续的来,香火什么的还不错。
当然,这不是重点。
只是那座道观里,借住着一个游学的读书人。
那是个儒生,穿着标准的青衫,头发也很用心的簪进冠帽下。人清瘦矍铄,高高的,像一根修长的翠竹。他住的房间正对着那株相思子,甚至还有几根藤蔓蜿蜒的爬了进来,就支在他的窗口。
大概是想要以学入仕,这个读书人甚是勤奋,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时时刻刻都捧着书在诵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正在红豆的本体中休养生息的相思被这个年轻人吵得根本无法闭上眼睛,只能昏昏沉沉的窝在树里,然后没好气的心道:“《诗经》第一篇《关雎》,诵后妃之德。”
平日里在潇湘阁,无聊的时间太多,相思也看了不少的闲书,就比如说这大名鼎鼎的诗三百吧,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其中的内容啊、出处啊什么的,她大概也能说得上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相思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道:“屈原《九歌·山鬼》,说的是人神之恋,讲山鬼对恋人的思念。”
“世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相思懒洋洋的做回忆状,道:“江淹的《别赋》,不错,当年轰动一时,就连长安城里也流传的很,那几日来潇湘阁看书的人也多了,似乎因为争相抄录,连纸价都飞涨了。”
说到这里,突然,相思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睁开好不容易才闭上的眼睛,惊讶道:“不对啊,这时间……不对啊!”
她也发现了,这时间的流转已经开始改变了。
她记得,自己离开长安之时正值慕容冲火烧长安,于现在最多不过两日,为什么短短时日,这历史的车轮就往前行进了那么多?
太快了,就像有人把时间的齿轮特地拨快了一样。
难道,是潇湘阁里出了什么事?
不怪相思会这样想,司姑娘有什么样的神通她是见识过的,况且,她也知道,司姑娘一直在寻找当年天界内乱的真相,对于那个叫寒天的人,更是司姑娘的禁忌。如果在这方面有什么诱因的话,司姑娘的确很有可能再做出什么违逆天地的傻事来。
思及此,相思有些担忧。可是,自从她的元神进入到自己的本体中后,她就变得像不会动的植物一样了。早先她还思索着,应该是元神入树所以才会暂且被禁锢住,应该等三日期满就可以顺利离开并且恢复法术了。
然而,事情的哪里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就像是被施了定身之法一样,相思不得已的困在了自己的原身里面,除了思考,就什么也做不了。想想就觉得悲哀,她应该是天下第一个被自己的原身困住的妖怪了吧?哈,真是稀奇啊。
而她丝毫不能动弹的同时吧,那个青衫的读书人还要一边不停的读书,真的是闹得她脑仁儿疼啊!如果现在作为一棵树她还有脑仁儿的话。
夜晚,年轻人在屋子里煮上了一壶茶,应该是要通宵读书的节奏。
相思只觉得头疼,但那清淡的茶香却很是好闻,让她有一种回到了潇湘阁的错觉。于是努力向屋子里伸展着枝条,本以为不会动的枝条却就这样伸进了屋子里。看着这一动作,相思有些惊喜,想着原来自己并不是不能动了,而是在将养期间只能以植物的姿态生活而已。
这样看来,并不是潇湘阁出了什么事嘛,至于那时间什么的,也许是别的什么有大神通的人做的呢。相思这样安慰自己,果然过了太久人的生活,变得和人一样的敏感多疑了。
她心道,在没有获知真实情况之前,司姑娘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的。潇湘阁需要她,还有那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以皮为纸的司命簿,也只有她才能够运转呢。况且,司姑娘不是一直遵循着那个不知真假的约定吗?
唉,这样就好。
而那书生,看着窗外与平常物不一样的高大的红豆陡然伸了一根藤蔓过来,先是一惊,然后笑道:“你是因为闻到了我的茶香才来的吗?”他把茶倒进杯子里凉了起来,道,“这可是前几日我自己采的春茶呢,树兄,你很有品位哦。”
说着他就走到窗边,把凉下来的茶水慢慢浇灌在红豆的根部,啧啧称奇:“这里的道长们都说,这红豆生了好多年了,大概都要成精了吧。我倒是觉得,这世间人精倒是多的,却哪里来的什么山精狐魅的嘛。想来也是道长欺我胆小,唬我来着呢。”
清茶渗进泥土里,从根部一直慢慢流淌在每一根藤蔓上,像是吃了什么灵药一样四肢通泰。毕竟是当了太久的人,站在泥土里一动也不动的姿态真的是不太好受啊。倒是因为这随心所欲淋下来的一杯茶,相思突然觉得,嗯,这人还挺有意思的,至少,现在的自己还能以树的形态喝到人才能喝到的茶。
然,也就是茶水的清香随着根脉进入到每一个枝条每一片嫩叶时,像是猛然触碰到前世记忆的开关一样,相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她以前不曾回忆过的、但她心里知道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
那是一个三岔路口,路边种着一株不甚高大的相思子,攀沿而上的藤蔓缠成纠结的形状,叶子却大都枯了,只有拇指粗细的藤蔓。
而那上面,黄豆大小的果实却不是红色的,而是一般浆果的颜色。
而树下,一个褐色布裙的荆钗女人,她跪倒在坚硬的土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她一边哭一边喊着战死沙场的郎君的名字,手指抠在龟裂的土地上,磨破了指甲,浸出血来。
日升月落,不知道她在树下哭了多久,但她似乎已然流干了此生的眼泪。
但她还是止不住的哭泣,嘶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直到最后连眼泪都干了,再也流不下来了,她也还是跪在那里不曾移动半分,依旧哭得伤心欲绝。
终于,从她已经干涸了眼泪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来,两行血泪,就那样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淌了下来,看起来凄惨而诡谲。
血泪渗进土里,被树根吸收了去,一点一点的,每一滴血都渗进了旁边的相思子里,终于,那青白色的果实变了,变红了,就像是落进血泊里被那女人的血染红了一样。
相思子,红得如血的相思子。
是的,那棵树,就是当年的相思。
相思愣愣的,一点一点的把这记忆往外扯,直到现在,她都还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悲痛欲绝。
到底要怎样的绝望才能把眼泪哭干,才能哭出血来?
相思不知道,可隐隐的,她觉得自己心口的地方有点儿痛。
为什么会痛?是这杯茶唤起了她的记忆,还是,面前的这个人?
相思终于舍得细看那个读书人了,她不记得他的脸,甚至连眉眼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熟悉呢?
这是,什么感觉啊?
相思问自己,我是不是魔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