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舒单薄的身体里,生出无数的白骨的手来,她自己简直就成了一具骷髅,在耀目的白光中,她死死的抓住了拜月教主。
拜月教主虽然惊讶,但也很快的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的向后退去,但却不做任何回击。
白骨骷髅的手就像是无限生长的藤蔓,只朝着拜月教主的咽喉而去,毫无阻拦,丝毫不肯停歇。
而拜月教主,她自然也是知道一旦被这些骷髅白骨的手抓住会有什么后果,于是,她不停的往后退去,直到避无可避。
而那白骨,尖利的十指已经停在了拜月教主的颈边,下一刻就要捏住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了。她突然笑了,有丝无奈,有丝决绝,然后脚下猛然停住了,而那白骨的手,也趁着这个难得的时机,收手不及,一下子刺穿了她的皮肤,便有一滴又一滴的血从那十指的孔洞中流了出来,打在白骨上,落在地上。像是腐蚀性强烈的镪水,又像是致人死地的剧毒,落在白骨上便滋滋升起了白烟,若那是血肉,可想而知会变成什么样,可偏偏制住她的是一堆白骨,哪怕把那骨头都融化了,又立马有新的白骨生长起来,再一次扼住她的咽喉。而那血液落在地面上,竟像是鹤顶红一般,冒出许多涌动的泡泡,然后,以那一处为中心,花草树木都开始竞相枯萎了,一个个的如同被霜打了一样,枯了枝叶,耷拉下花朵。
一具骷髅,一个美人,她们就这样保持着各自的动作,只有月影在轻移,只有血液有节奏的滴落在白骨上再滑落到地面上。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白骨的全身开始微微颤动。前所未见的,就像一团抖动的骨头,关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她放开了手,那些随着她的杀气而张牙舞爪长出的藤蔓般的手也都一一收了回去,她保持着一堆白骨的姿态,突然跪了下来,跪倒在了拜月教主身前。
而拜月教主,她一动不动,绝美的脸上带着绝美的笑,只是在骷髅突然放手之时失去了重心,跟着一头栽倒了下去,倒在了跪下的白骨的身上。
体力耗尽而此时又被蛊毒袭扰的嘉树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只能屏气凝神用耳朵去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当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他急了,他怕阿舒会出事。
嘉树使出全身的力气,死命的要挪动僵硬沉重得如同磐石的身体,可任凭他怎么用力,怎么使劲儿,都已经不可能做到了。他急得大喊,喊阿舒的名字:“阿舒,阿舒……”
拜月教主斜眼看了看躺在地上挣扎的嘉树,淡淡笑道:“你的眼光不错。至少,他心里有你。”不像她,爱了一辈子的人从来连个正脸都不愿给她,连个笑容都是吝啬的,甚至拿那一条几乎可以长生不死的命去换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平安。多么,不公啊!
你见过骷髅点头的吗?
那时,骷髅点了点头,可说的话却不是接着上一句的,她说:“你是,故意来求死的?”
所以才会一直后退而不还击,所以才会猛然停下来任凭利爪刺穿自己的喉咙,所以才会说出那样骇人听闻的话。
什么颠倒阴阳,什么逆天而行,原来都是,骗人的。又或许,是她明知道这样耸人听闻的计划不可能实行,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追寻下一个圆满。而此时,她所谋求的,居然是一个死。
据说阿曜即位时,大祭司为她下了一个几乎可以不死的咒:世间之人,除了她自己,没人能杀得了她。
这原本是一项殊荣,是一个恩赐,她原本也暗自欣喜着可以和大祭司一起永永远远的活着,一同掌管这拜月教,然后,她也一定能够得到大祭司的心。可是,二十五年来,除了那一次,大祭司从未对她笑过,就别提喜欢了。即使这样她也认了,心里想着这感情还有数百年的时光可以去培养,不急。可是,大祭司却死了。没有了他,她的长生便成为了一个恶毒的诅咒,让她连上穷碧落下黄泉寻他的机会都没有。
多么恶毒,多么残忍的诅咒啊!
她本来可以杀了自己的,可是,她有一半的血脉在阿舒身上,她已然不是完整的自己。所以,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杀得了她的话,便也只有阿舒了。
毕竟,在她的心里,她已一心求死,断了自己的生路。只需要另外一个自己,轻轻松松便可破灭她的整条生命。
拜月教主笑了笑,脖间涌出更多的血来,她不管不顾,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流失,她说:“阿舒,谢谢你,杀死我。”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从那丑陋的骷髅的表面似乎看到了那个面容明艳的姑娘,她扬起手,摸在了骷髅的脸上,冷冰冰硬梆梆,满手的死气与血腥,她道,“按照规矩,我死之后,你就是拜月教的新任教主了,我知道你是想进入禁地,用自己的本体施展同生共死之术,这很好。中原人都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必须抓住这个男人的胃。可在我们苗疆,我倒是认为,该先抓住他的命。同生共死,生死与共,从此以后,相思入蛊,相思入命。”说完这番话,她笑了,很美很美的笑,对着阿舒。
即使已经变成了骷髅,可阿舒终究还是阿舒,她有她心底的柔软,有她期盼与不舍的执念,就比如嘉树的命,还有,母上的笑。
已是一堆白骨的阿舒,就那样跪着定定的看着向来冷若冰霜的母上对她温和柔软的笑,就像是秋夜中的月光,温柔得说不出来,直直的穿过皮肤,透进心里去了。她呆愣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颤抖:“母上,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不求生反求死啊?为什么要让我亲手杀了你呢?你是我的母上啊!你埋怨大祭司对你的残忍,可是你的做法,对于我来说,不也是足够残忍的吗?
“阿舒,对不起,我自私的决定了你的一生,我把你带到人间,却冷落了你十五年,禁锢了你十五年。我从未,把你当作过自己的女儿。”拜月教主缓缓说道,“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教主,不称职的母亲。因为我的心,实在太小太小了,小得只装的下他一个人。”她嘱托道,“杀了我,你就是拜月教的新任教主。我把拜月教,把苗疆,把万千子民,统统都交给你,还有,你最爱的人。”
她之所以丝毫不提解蛊之事,实在是因为,如果不能借用生死蛊之功效去改变天命,此时此刻,凭借她的力量,她也是不能够解除蛊毒的。况且,她知道阿舒已经有了更好的方法,虽然冒险,但是却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法子了。她就单单把责任与使命托付给阿舒,近乎冷酷而残忍的,自己就这样悄然离开。
拜月教主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的星星样式的饰物,捏成拳头按在心脏的位置,嘴唇不停的颤动,似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那是镶嵌在占星杖上的星星,是曾经被大祭司终日握在手间的东西。
随着拜月教主不停的说着什么,慢慢的,她的身体里散发出一阵又一阵耀目的白光来,紧接着,羊脂玉一般的皮肤开始皲裂开来,一寸寸的裂开,像是梦幻的泡泡幻灭了一样,她的身体就这样碎成了一寸一寸的,像合不拢的拼图,消失在了空中。
而随着她的消失,本是一堆白骨的阿舒,却开始长出新的血肉来。像是等价交换一样,随着拜月教主身体的碎裂,阿舒骷髅一般的身体,却慢慢生出血肉,像一张正在完成的图画,直到拜月教主完全消失不见,白骨也已经被血肉和皮肤覆盖。等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白骨骷髅,站在面前的,分明是一个美丽得如同月光的少女,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轻纱,轻纱上绣着弯月与星空,她袅娜娉婷的立在草地上,山岗、天幕,连同漫天的星斗都是她的陪衬,在她的美丽之下黯然失色。
白骨与死气完全消退,靠着拜月教主近乎于献祭一般的牺牲,阿舒终于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她对着虚空,眼泪横流,大喊道:“母上!”
她的母上,半生都为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疯魔癫狂,最后无计可施的只有追随着他的脚步,与死亡同去。而最后,她终于以仅剩的母性与良知,护佑了女儿一程。
蛊女,便是骨女,生就一堆白骨,要么再花成百上千年继续修炼,要么就得用当时签订契约之人的生命填补,方能肉白骨,重新为人。
入骨相思,何尝不是入蛊相思?
生死蛊,自然也是生死之骨。
均言画皮画虎难画骨,当以生死入骨,相思入骨,再不为继。
阿舒一直都以为,母上是不喜欢自己的,就连身为蛊女的潜意识里,她也是这样认为。认为,因为自己不是人,而是蛊,所以拜月教主对自己从来就只是一个陌生人。
然而,她承载着她的一半血脉,本就是她的至亲。说什么不亲不笑不关心,只是因为拜月教主从来就是一个方寸之间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小女子。她的心早已被人占据,腾不出一点儿空间来安放其他的东西,就连亲生女儿,也是如此。
这是一个痴狂而执迷不悟的女子,即使最后也没能大彻大悟,想的还是怎样在黄泉路上奈何桥头寻找她的心上人眼中人。可她到底以微薄之力,给了阿舒唯一的最后的温暖,终究不负她们母女一场的情分。
阿舒半跪在地上,向着虚空磕了三个响头,她不知该祝愿些什么,也不晓得该祈祷些什么,人类的感情太过纷繁复杂,她入世那么多年,学到的,也不过是一份喜欢,还是自学成才的那种。
最后一个响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从今以后,天下再也没有什么拜月教主阿曜了,她的一切都将随着那白衣祭司的湮灭而湮灭。这也是她的心愿吧。
从今天起,阿舒,接任母上的位置,成为了新一任的拜月教主。从此以后,护佑苗疆,护佑拜月教,护佑教中千万子民。
以月神的名义立誓,有生之年,忠于拜月教,不背不叛,不离不弃。
仍旧不是月神的信徒,可也必将用尽一切力量,守护那些无知却虔诚的教徒。
更是要守护,我爱的人,不伤。
阿舒抹了抹脸颊上的湿润,走到了嘉树的面前,再次抱起了他,说道:“嘉树,从今天起,我就是拜月教的教主了。我会用尽所有来守护我的子民,守护你,我的爱人。”
不同于一般言情志怪传说里的英雄救美桥段,在这里,似乎一直都是阿舒在拼着命的救赎嘉树,在密室里,在蛊池里,在这里,无时无刻。
所以,阿舒轻车熟路的抱起了奄奄一息的嘉树,以拜月教主的名义,走进了禁地,找到了自己蛊虫的本体。
她把嘉树放在了一旁的石床上,手指拂过装着蛊虫本体的盒子,指腹轻轻的摩挲着,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不禁耸了耸鼻尖,似乎嗅到了什么。她自言自语:“很多年前,我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为了生;很多年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同样是为了生。”
生死蛊,以生死之名,连通生死,把命分给你,从今往后,同生共死,共享此生。
不仅是生死入骨,还有,相思入骨。可愿?可恨?可悔?
没有办法询问嘉树了,因为他已经昏迷不醒了,死气沉沉的黑气已经弥漫到了他的胸口、他的面门,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
阿舒轻声笑了一笑,她也可以理解母上的疯魔与痴狂了,因为爱。身为蛊女,她本来也可以有很长很长的寿命,足够支撑她在人间游荡上千年,可是,若是用了禁忌之术将寿元分给嘉树,那么寿命立减,损失的是数不清的时间。一旦与嘉树共享此生的话,她便只有此生,不过短短百年,其间还要忍受着日复一日的禁术反噬的痛苦。
然,这样子却能保嘉树安然活下去,百年不死。虽然会病会伤会老会死,可这不就是正常人的一辈子吗?生老病死,爱恨别离。
“嘉树,不要怪我,”阿舒取出盒中的蛊虫,开始施法,她看着石床上有气出没气进的少年,虽然平凡至极的面容,还带着浓重的死气,却是她心里最好的少年。她看着他的脸,笑得满足而温和,“以后,我们生死与共,君生我生,君死我死,喜怒哀乐生死之术,统统联结在一起。”
白色的光晕散开来,笼住了石床上的人,如同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把嘉树从地狱之门拉了回来。
这是地狱,还是人间?
有你的地方,哪里不是天堂?何必执着。
在那圣洁的白光中,有两道青黑色的丝线,纠结成别样的花纹,如同生长开来的藤蔓,一左一右,分别爬上了两个人的眼角,在那里落地生根,蔓延开来。
施展完禁术,体力几乎耗尽的阿舒虚弱的伏在石床上,玉一般冰凉的手指慢慢抚上嘉树的左眼,那里缠绕着一抹青黑色的花纹,诡异离奇,看不出形状,说不出名由。她的手指沿着那花纹慢慢游走,轻轻的说:“以后,你的一辈子便就是我的一辈子了。嘉树,不要怪我把你和我绑在一起。”
她俯身吻在他的眼角,如同一滴从杜鹃花瓣上滑落的露珠,清凉,温润。
而阿舒的右眼上方,倾国倾城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也爬上了一道蜿蜒崎岖的青黑色花纹。
一左一右,一生一死,就像是阴阳的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