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嘉树彻底清醒过来,拜月教已经变了天了。阿曜教主死了,即位的是新任教主阿舒。
所以,当阿舒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而来时,嘉树看傻了眼。那是历代拜月教主所穿的华服,衣襟很长,窸窸窣窣的拖在身后,华贵的面料上细细绣着一轮弦月,还有数不清的金银二色的星子。人一动起来,衣裳随着身体摇摆,如同被风吹动的天幕,风起云破,露出漫天的星子,和圣洁的月亮。
他看过无数次了,虽然都是穿在前任教主身上的,可他已经能够清楚的说出上面一共有多少颗星,那弦月又会在什么时候变幻位置。他都太清楚了。
可是,当他心上的姑娘穿着这熟悉的长裙逶迤而来时,他的心,还是跳漏了半拍。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人,最美的风景,他承认。
“嘉树,你醒了,”阿舒坐在他的床头,神情肃穆,但眼底却是深深的眷恋与关切,掩不住的眼波流连,她嗔怨道,“你睡了好久了,都错过了我的即位仪式。”
一觉醒来,就已然超越了生死,嘉树不可避免的觉得脑子有些糊涂,他只记得拜月教主在太阴塔外截住了他们,剩下的,模模糊糊,连个大概轮廓都想不起来了。他挠了挠头,疑惑的问:“我昏睡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阿舒敛了敛神色,眼帘低垂,道:“我们出了太阴塔,母上她为了帮助我们,死了,我接管了拜月教。”
什么都没说一样,明显的在隐瞒什么。
嘉树当然也猜的出她的隐瞒,却不知道那内容。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拜月教主会好心的救他。一定是阿舒,一定是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自己从死人堆里拉了回来。嘉树这样想,也许阿舒和拜月教主有过剧烈的争执,说不定最后她为了他而犯下了弑主杀母的恶行,所以,她才会吞吞吐吐无法说出真相。
嘉树的猜测很对,几乎符合阿舒的性格与做法,如果不是拜月教主最后收手的话,也许真的就要像他想的那样了。虽然与这有些出入,但事实上,阿舒还是亲手杀了她的母上。
嘉树只知道阿舒是蛊女,却不知道其中的隐情,生死蛊一施,如同前世今生,有些记忆,他的确是没有理由再去记着了。所以,他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孤苦伶仃害怕孤单的蛊女,为了爱他到底付出了怎样巨大而沉重的代价。
他的目光落在阿舒的右眼上,那亮如星辰的眸子,那漂亮得像是一汪泉水的眼睛,上面居然有一条丑陋得如同蜈蚣的青黑色花纹,诡异的蜿蜒而上,爬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他有些惊讶,心里有些痛,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那花纹,如同感应一般的,他觉得心里有一股子热气涌了上来,从他的指尖散发出来,又慢慢收敛回去,凝聚在他的左眼上方。他动了动唇,忍不住唤她:“阿舒,谢谢你。”
他不知道阿舒到底都为他牺牲了什么,可是他隐隐觉得那牺牲一定是很大的,比如面容,比如自由,又比如,性命。他有千言万语要对这个把他从十死无生的蛊池中背负出来的姑娘说,可是,此时此刻,除了一声谢谢,他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是面对着神,千言万语,只有默默的在心头流淌,却不敢唐突说出,怕亵渎了神灵。
阿舒看着他,突然眸子里就溢出泪来,她哽咽道:“母上,一直都是爱我的。而我,终于还是失去了她。”她把头埋在嘉树的胸膛上,感受着那颗心有力的跳动,喃喃哭道,“我怕自己也终将会失去你。”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她是蛊,而他是人,一生殊途,哪里能真的恳求不离不背?虽然她已经把所有都给了他,可她仍怕,怕人心易变,便他终究还是会嫌弃她的身份,更怕他会因为感激和愧疚而一生禁锢在她身边。
矛盾而复杂的心里,患得患失,很符合期待爱情的女人的心理。
嘉树用手掌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部,语气淡淡的,但却是满心欢喜的说道:“没有哪个信徒会背弃自己的神,而你,就是我的神。天下只有被神抛弃的子民,却没有不要神的信徒。”
除了你,我不可能有别的神。
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信徒。
你是我的信仰,我是你的天堂,绝配。
从此,嘉树留在了神殿里,依旧是一袭厚重的紫袍,平凡至极,没有惊艳时光,也没有温暖岁月,却是那个孤单的姑娘最长情的陪伴。
传经布道的法会上,祭祀祈福的盛典上,那一袭紫袍总是默默的站在那一身月白的后面,不远,但也不近,永远保持着那个距离,不会远一分,也不会再进一寸,像是有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嘉树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子手持金杖站在高台上,微风吹得她的裙袂轻扬,他没由来的想起前任教主和他的师傅。他在心里猜测,那时的教主是不是也站在与他同样的位置看着那个宛若天人的白衣祭司,然后看了一生的时间呢?那时她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嘉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能感受到阿舒对他的若即若离,他对那样的疏离有一种莫名的绝望和恐惧,因为阿舒那时的眼神,空洞无物,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离自己远去了。
深沉的孤独与不安。
后来,嘉树不知从哪里知道,原来深入太阴塔的自己本是必死无疑的了,却因为阿舒动用了被视为禁忌之术的生死蛊,才堪堪把他救了回来。然而对于这生死蛊,书上只有两行字:以生死之名,定生死之界。生死蛊女,平生未见。
他不知道阿舒的真实身份,可他也会猜测,猜测阿舒是不是就是生死蛊修炼而成的蛊女。
自打苏醒过后,嘉树的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他似乎不会受伤不会生病,又比如,他似乎不能离阿舒太远,一旦超出了那个距离,他的骨头便会没由来的痛苦难当。
阿舒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无论去哪里,她总是要带着她。明明知道离那极限的距离还很远呢,她也要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又比如,嘉树看到阿舒时常白着一张脸,他先还以为那是正常的白皙,可某一个夜晚,在路过月神殿的时候,他看见阿舒一脸庄严的跪在神像面前,止不住的咳嗽,就连脸颊也浮起了不正常的潮红,最后还有血液从她捂着嘴巴的指缝中溢了出来。
嘉树强忍住内心的心疼和极大的震惊,他猜想,阿舒的病一定与生死蛊有关。他心疼的看着神像下咳得不能自已的倔强姑娘,手指紧紧的抠在墙壁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痕。可他偏偏不能出去,连丝安慰都不能给,事后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因为他喜欢的姑娘,孤单敏感,倔强坚强,独力支撑着整个拜月教。更因为那个姑娘,本就不愿他知晓这一切,所以他只能如她所愿,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他需要一个答案,需要一个解决办法。
他的师傅,通天彻底的大祭司,曾经留下过一本手札,里面记录着他对自己身后之事的各种预言,就被埋在山岗的杜鹃花丛中。他临死之前,对唯一的徒儿这样说:“不是我把你带到了这里,而是命运把你带到了这里。我这一生,除了这一次,未逾越过天命,从没有过逆天而行。我把我从交错的星轨上偷看来的天命都记录在了手札里。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就去那片杜鹃花丛里挖出来吧,希望可以对你有些用处。就算是我,对我们师徒一场,送你的最后的礼物吧。”
嘉树挖出了那本手札,看到上面对于后事的预言,上面说,生死蛊同生共死共享此生,逆天而行,无形障碍阻挡爱情。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因为违逆月神,因为使用禁术,阿舒的身体会遭到强大而可怕的反噬,并且,会因为月神之力的威压,慢慢的,疏离嘉树,直到最后断爱绝情彻底忘记。但是生死蛊,连通的又不仅仅是命,更是一片相思一片情,断爱绝情之日,便是阿舒身死魂灭之时。
除非有毕方印,取二人之血滴于印中,以毕方之火焚烧,烧断命中的羁绊,烧毁不灭的执念,方能解除阿舒的一切灾厄。
然而,靠着生死蛊而活的嘉树,也会因为解除了蛊术而死亡,再无回转的余地。
这是一个生与死的抉择,是一个痛苦的单项选择,更是一个回环往复的死局。
因为这两个人,无论没了其中的哪一个,另外一个也不会独活。
况且,一旦远离阿舒,千里迢迢的去寻找毕方印,那么嘉树也就不得不忍受昔日百蛊噬身而带来的反噬,痛不欲生。
嘉树握紧了手札,翻出了压在下面的一个青铜铃铛,手札上说,给嘉树留下了一支铃铛,可以控制蛊虫,亦可以感知毕方印的存在。
阿舒已经为他做了太多牺牲过太多,他不可以再让她为他牺牲了。所以,他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苗疆,只带走了手札和那支青铜铃铛。
嘉树走了,一步一步,不敢回头,他的每一步远离都伴随着砭骨的疼痛,可想想在蛊池里,那个姑娘背着他,被咬得只剩一具白骨也不肯放手,他便又觉得不痛了,脚下也有了力气,继续向前,远离她。
而拜月教中,一身月白色华服的阿舒,站在月神像下,手中的信纸飘扬落下,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这样写到:我有一件比性命还重要的事不得不去完成。我已有了克制距离的方法,走了,勿念。
阿舒捏着裙角,苦笑出声:“你还是要走吗?果然,你已不再喜欢这样喜怒无常若即若离的我了。”她看着纹丝不动却似乎在笑的月神像,低声道,“果真应了那时的誓言呢,月神大人,我还是要用一辈子来侍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