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整整十年,嘉树离开苗疆整整十年了。他走过三山五岳,跨过五湖四海,从东海到西塞,从从南疆到北漠,他只一双腿,几乎丈量遍了这万里河山。
然而毕方印,还是没有找到。
十年,人生中有几个十年?不知道。然而,哪怕再难他都得走下去,因为他还有下一个十年――期盼与阿舒团聚的十年。
有时候,蛊毒发作带来的反噬几乎使他死了过去,可他还得挣扎着从地狱里爬出来,因为有人还在等着他。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寻到毕方印,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有时限的,他不知道阿舒的意志力能与月神的惩罚相互斗争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阿舒什么时候就会断爱绝情失去对他的一切记忆,他更不知道阿舒能不能等到他带回毕方印。
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阿舒已然全部忘了,狰狞着面孔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的裂开,声嘶力竭的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嘉树会吓得挣扎着坐起来,后脑勺撞到暂靠的树干上,左眼上的花纹也随之热起来,像是一波一波的火焰,烧得他体无完肤。
虽然“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但嘉树还是无时无刻的关注着拜月教的消息,关注着阿舒。
听到拜月教主好好的,他又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有意义的。可是,他仍是迫切的需要毕方印的。
后来,他打听到,毕方印曾经出现在长安,出现在秦帝苻坚的皇宫里。于是,他潜入秦宫,四处搜寻毕方印,可不料途中蛊毒发作,反噬之力太强,他几乎死在了那里。还好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她看起来与那时的阿舒差不多大,可脸上却是对生活深深的哀伤和绝望,那明媚的宫装也掩饰不了她的哀愁。
原来是亡国公主啊,难怪会有那样的神情。
善良弱小但是却急于复仇的女子,她给了嘉树一个安全的庇护所,让他挺过了毒发的艰难时刻。
独自一人寻找毕方印的嘉树,就像一只潜伏在黑夜里的蝙蝠,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他的生死,除了远在苗疆的阿舒,恐怕再也没人关心。而他自己,也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他看出清河公主脸上的隐忍,问她可有什么要求,然后他便听到了那个略显幼稚可笑的计划。他有丝疑惑,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会用命来换取自己所关心的人呢?清河公主的决绝让他想起了阿舒,他想,那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阿舒背着他走过蛊池的时候,脸上又会是什么表情呢?当年她特意灭掉那唯一的一盏灯烛,就是要把那不言而喻的关心和视死如归的决绝藏在黑暗里,不让他看见,不让他有一丝内疚吧?
嘉树怔在了原地,直到清河公主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才回过神来,扶起她,对她道:“好,我帮你。”
于是,他对慕容冲下了蛊,为着下一步做准备。说实话,他的内心里是恨死了蛊虫这种东西的,因为就是这种神秘的小虫子,害得他的阿舒承受了常人不曾尝试过的痛苦。他至今也想不明白,阿舒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放弃了所有女子宁愿牺牲生命而换取的美貌的身体,就那么义无反顾的背着他淌过了蛊池。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同清河公主所计划的那样,面对生死的抉择之时,苻坚选择了牺牲清河公主保全慕容冲。
嘉树不是个经常被人感动的人,可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子展露出那么浓厚与炽热的爱意,明明是不为世俗所容忍的,可偏偏这爱情在生命的面前都是平等的。他隐匿在暗处,看着苻坚细心照料慕容冲,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凤皇,他有时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然而,没有机会改正了。
毒酒已经送到了冷宫,等嘉树赶到的时候,清河公主已经饮下了预料之中的毒酒,凄美而无助的死在了当场,丝丝蔓延而下的血迹如同血色的月光泼洒在杜鹃花上。
命啊,就这样不值得珍惜吗?
怎么可能呢。
这样心甘情愿的放弃自己的命,只不过是她的心中还有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东西。慕容冲之如清河公主,又或者,嘉树之如阿舒,一模一样。
完成了清河公主的遗愿,成功激起了慕容冲的恨意,嘉树觉得,这个地方他不能再留了。他已经在皇宫里耗费太多时间了,一无所获,而现在,他也完成了清河公主的请求,也该去寻找他的执着,为了他心尖尖上的姑娘。
他的离开激起了苻坚的怀疑,那本就是一个相当聪明且敏感的帝王。
于是,苻坚派了五百羽林卫将嘉树重重围住,闪光发亮的箭头指着他的咽喉。他一袭厚重的紫袍,兜帽遮住半张脸,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他看了看苻坚的脸,突然之间很想笑。他从那狭长的眼中看出了浓浓的杀意,原来那帝王是铁了心的想要杀了他。是不是,面对选择的时候,男人只会毁灭与逃避,而只有女子才敢于牺牲?
苻坚的杀意,不管是泄愤,还是要嘉树做替罪羊,嘉树的结局似乎已经在这里注定了。
嘉树觉得有些好笑,他的命是阿舒换来的,他们本该同生共死的,他如何会死在这异国他乡?他怎么能殁在这万里之遥?笑话,他可是苗疆大祭司的唯一弟子,他可是拜月教主看中的男人,他可是阿舒的信徒,怎么可能呢?
于是,他掏出了大祭司留下的青铜铃铛,轻轻的摇动,伴随着清脆的声音,无数黑色的虫子不知从哪里爬出来,一个个的涌向那些披尖执锐的羽林卫。
那不是蛊虫,没有蛊毒,可是秦国人远离苗疆,便都认为那就是传说中的蛊,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而嘉树,则趁机一个翻身,滚出了包围圈。他站在屋檐上,北国的风掀起他的长袍,他看了一眼冷宫的方向,最后告诫了苻坚几句,便施展轻功,踏空而去。
从此这座秦皇宫,他再也不会来了。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也留不住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这一次,招惹了秦国皇帝,嘉树就必须承受天子伏尸百万的愤怒,他被疯狂的追杀,没日没夜的被追捕,根本腾不出手来寻找毕方印,因为逃命已经耗费了他的绝大部分时间。
整整一年,他才终于甩脱了追兵,再一次踏上寻找毕方印的旅途。
又过了几年,从来没有过任何反应的青铜铃铛竟然自己亮了。很奇异的亮光,从铃铛中闪出来,映照在绿色的铜锈上稍显诡异。
嘉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笑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就这样顺着他的脸颊活下来,他终于,终于寻到了蛛丝马迹,在离开阿舒十五年之后。
嘉树一路探寻,一路摸索,竟然又回了长安,他惊讶的发现,青铜铃铛居然是在靠近慕容冲的时候才会发光。这样的意思是说,毕方印在慕容冲身上?
嘉树用蛊迷昏了慕容冲,自己则潜入他的房间寻找毕方印,可是任他把房间挖地三尺也是什么也找不到。他疑惑且沮丧的坐在地上,看着还在发着绿光的青铜铃铛,无计可施。
不知枯坐了多久,嘉树举着铃铛,任那绿光照在那个男人丝毫不比女人逊色的面孔上,心中一跳,喃喃自语:“难道,慕容冲就是毕方印?”
嘉树悄悄退了出来,又一遍一遍的翻查手札,他猛然发现,上面竟然又多出了一行字,说的是:潇湘毕方,青铜铃铛。
嘉树不明所以,但他意识到,寻找毕方印的过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艰难。而那个潇湘,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地方,总之,那是一个关键。
然后,还没有等到嘉树找到这个关键点,慕容冲就已经率领大军围了长安,他携带着满腔的怒火而来,立誓要烧尽这千年的古城。
慕容冲像一只火凤凰,一飞冲天的同时带来的红莲业火也把所有的物事都烧成灰烬。而在这屠城即将开始的时刻,嘉树的行踪暴露了,他再一次遭到了苻坚的猛烈追杀。
他的蛊毒在被追杀的过程中再一次犯了,无力抵抗的他只能边打边撤,于是他逃进了长安城的一条小巷子里,在几乎就要被乱刀砍死的时候,他猛地发现一个院子,上面用娟秀却苍劲的书法写着三个篆字:潇湘阁。
嘉树拼了命的爬了过去,抬眼看着那引人注目的三个篆字,还有门口那在风中摇曳的两盏茶色灯笼,以及屋檐下挂着的几支铃铛,他仰天大笑,找到了,找到了!然后便痛得昏死了过去。
等他意识清醒之后,便能感受到有一个女子进进出出,为他放下饮食。
他把头埋在被窝里,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枚青铜铃铛,老泪纵横,潇湘毕方,青铜铃铛,皇天不负有心人啊,他总算是找到了。
于是,刚能动弹他就挣扎着下地了,一直沿着花木掩映的小径东拐西绕,他终于站到了茶室的门口,他顿了顿脚,便听见里面传来声音。他发誓自己不是有意去听墙角的,可他却站在那里,没有回避,完完整整的听了里面人的谈话,他突然意识到,大祭司让他来这个地方的用意。
不仅仅是为了毕方印,也是为了很多年前大祭司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
大祭司死前交给嘉树的任务是,悉心呵护一朵梦昙花。那花有迷惑致幻的作用,据说可以颠倒人的记忆,而花蕊处却用月光石的粉末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嘉树都没听过那个名字,可他猜想,那个名字的主人就是自己的师傅甘愿去死也要护着的女子。
大祭司曾经有意无意的说过:“长安城有位姓司的姑娘,生花妙笔写尽人间百态。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她的司命簿上留下浅浅一痕。”
所以,在听到茶室里的谈话之后,嘉树推开了房门,道:“你便是潇湘阁的主人?我愿用我的命为代价,请求你为我逆天改命。”
然后,便有了上面的这个故事。
听完了这个故事,白九发问:“既然你已寻了毕方印十五年,为什么现在却突然放弃了转而要逆天改命呢?”
“因为毕方印,我再也拿不到了,”嘉树苦笑道,“毕方印就是慕容冲的心,所以他的怒火才会烧死那么多的无辜百姓。然而,我晚了一步,大仇已报,毕方印的火焰已经熄灭,再也无法复燃了。所以现在的毕方印,对于我来说,就是一颗流着肮脏之血的心脏罢了,再没有用处了。”
白九信服的点点头,这才明白了为何青铜铃铛为何以前不响,却偏偏要在后来遇到慕容冲的时候响起。因为当年的慕容冲心中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恨意,也无法激发毕方印,他那时的心,也就如同常人的心一样,还不是毕方印。而后来,他带着满身戾气和怨恨归来,屠城的杀戮充满了他的心,便如同火焰一般,扑也扑不灭了。这时的毕方印才算是真正的现世了。
可是,报完仇之后的慕容冲又很快失去了毕方印的心,因为此时,他的心里只有对阿姐的思念,和对那个与他纠缠了一生的男人的爱恨交织。
虽然失去了获得毕方印的机会,可好在嘉树阴差阳错的来到了潇湘阁,所以,他只能选择以命换命,就像很多年前阿舒甘愿把自己的命分给他一样。
此时的司姑娘也大概恢复了神采,虽然面色还是有些白,但比之刚刚那吐血的场面可好起太多了。她微微仰起头,看了看嘉树,白绢下的赤瞳闪了闪,她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外面漂泊了那么久,说不定阿舒早就已经遭了天谴不在了?”
“不,她还活着,我能感觉得到,”嘉树用手按住自己的心口,认真的说道,“生死蛊,是用心和思念连在一起的,我能感知到她还活着。”
“既然是用心连在一起的,那么你可想过,为什么你不能读懂她的心呢?”
就是因为读不懂阿舒的心,所以嘉树无法理解阿舒对于自己身份的自卑,对于孤单的惧怕,已经对于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的患得患失。所以,他才会为了阿舒能好好活着而离开苗疆,远赴千山万水寻找毕方印。
“诶?”嘉树被问得一怔,自己却也回答不出来。他知道司姑娘一定是有答案的,便直勾勾的望着她。
果然,司姑娘自问自答道:“因为她是蛊女,原本就没有心的。她的心便是她的蛊虫本体,早在救你的时候就已经耗费掉了。”她看着嘉树,手指却搭在茶杯上,这样说道,“所以你师傅才会说,因为月神的威压,阿舒会慢慢忘记你,会断爱绝情。因为早在她决心用生死蛊救你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就已经完全打破了。试问,没有心的人如何会铭记,如何会深爱?”她淡淡的补充了一句,“就像我一样。”
嘉树明显是没有听到最后一句的,他只是震惊于事实。他看过一种说法,生死相守的爱情固然感天动地,可是放弃了生命放弃了爱情来成全的爱情,何尝不更加无私与感动?原来,在阿舒决定救人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牺牲一切,就连正在挽救的爱情也愿一并放弃。那得是多么大的决心?
蛊毒又发作了,可是这一次,嘉树不觉得疼,他只知道,他的姑娘比他更疼,那是心里的疼啊!
嘉树扶着桌案,慢慢缩了下去,牙齿打颤,问道:“我的……故事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好,你的故事我收了,你的命,还是还给那个为你挣扎了一辈子的姑娘手上吧。”司姑娘说着,长长的指甲划破柔嫩的皮肤,便有殷红的血滴冒了出来。她右手一挥,白骨笔出现在空中,她握着笔蘸了些血,便开始在空白的竹简上奋笔疾书。
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以皮为纸,写人间百态,书万物芳华,以命换命,逆天而行。
看着那竹简里慢慢散发出的柔和的白光,像极了当年阿舒在杜鹃花丛中的翩翩起舞。嘉树艰难的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些飘忽不定的光芒,却到底什么也抓不住。但他知道,等这些光芒散尽之后,对于阿舒对于他,都会是一场新生。也许,在逆天改命的世界里,阿舒还会在杜鹃花丛中翩翩起舞,而他,必定要先去吻住她,然后狡黠的说:“阿舒,是露水。”
神思渐渐抽离身体,嘉树的意识慢慢模糊了。
这时,司姑娘才终于问出了憋了许久、她以为自己不会问出的问题,她问:“那朵梦昙花中的名字,是什么?”
半晌没有回答,就连司姑娘也以为嘉树已经失去了所有意识了,她遗憾而庆幸的摇了摇头。可是,在那一片虚空中,她突然听见一个破碎的声音,是嘉树的。
他极轻的道:“茶音。”
啪,司姑娘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青花白釉的杯子裂开了,茶水洒了一地,氤氲起来的热气,像一道又一道尖利的匕首,直往司姑娘的身上涌去。
就连白九也惊呆了,他看着那滩茶渣,喃喃道:“寒天,大祭司就是寒天?”